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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骨肉无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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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冰天雪地的遮掩下,莲台山山阴处的密门也变得毫不起眼。萧清瑜的衣裳沾满了雪花,大半已经融化,将一袭白衣浸染。湿透的衣领、衣袖贴在身上,寒冽刺骨。在他前襟还沾着一丝浅浅的血痕,应是方才受伤时吐出的血水,经融雪所化,再度封冻,几乎已看不见了。密门之后是个山洞,再走过一条幽深的小道,还有第二道小门。这才是密室的真正入口。入口虽小,内里却十分宽敞,四壁悬着灯火,桌椅板凳、衣食茶水,一应俱全。此处放眼望去,除了这一道密门,便再无其他出入口,空气流动皆只能仰赖于光滑的四壁顶上几处交叠的岩石背后的细小缝隙。萧元祺就坐在洞内正中的一张石桌之后,冷眼望着缓缓向他走近的萧清瑜,在他身后,韩颖与陈梦瑶则并排躺在软垫上,双目紧闭,显是因被封了穴道而沉睡。“如此落魄,”萧元祺幽幽开口,“想必是你的计划落空了。”

萧清瑜不言,只是上前解开母亲身上的穴道。“瑜儿?是你回来了……”韩颖初醒之时还有些迷茫,本能便拉住他的手,然而余光瞥见躺在一旁的陈梦瑶后,眸光却蓦地腾起杀意,“贱人,你还……”“别冲动,”萧清瑜大力将她拉起身来,单手将其隔在身后,道,“还不是时候。”

“什么不是时候?”

韩颖情绪激动,“谁让你把这女人带来的?我一看见她便心下生厌!”

“所以我才会封了您的穴道,以免冲动误事。”

“误事?她不该死吗?”

韩颖表情狰狞。“她的命,留着还有用。”

萧清瑜口气平静,用以隔开韩颖与陈梦瑶二人的手却纹丝不动。然而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萧元祺的嗤笑声:“有此逆子,真乃家门不幸。”

“家门不幸,这话本应由我来说,”萧清瑜口气寡淡,只用余光瞥了一眼萧元祺,道,“您可以选择不认儿子,可我却无法换个父亲。”

韩颖见气氛不对,便忙挣脱萧清瑜的手,跑到萧元祺身旁,正待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推开,跌倒在软垫上。她不敢出声,只能瑟瑟发抖地回过头去望自己的丈夫,见萧元祺目光始终冰冷,不觉失望垂眸,眼角隐隐泛起莹光,看起来十分可怜。“这便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萧元祺冷言斥道,“母子如出一辙,一个更比一个不择手段!你们两个……很好……很好……”他显已怒极,加之受药物压制,气息阻滞,脸色已然涨得通红。“当年您若能善待她,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

萧清瑜见母亲始终低着头不敢发声,便索性替她开口,道,“又或是您不续娶他人,我们一家,原是完满的。”

“满口胡言!”

萧元祺勃然大怒,“你娘行欺瞒之事在先,骗了为父整整三十年!今日竟还怨起我来?”

“你们都别再争了……”韩颖见二人这般争执,心中亦不好受,她这一生,所恨之人太多,在意的却只有眼前这两个,对于他们,心中只有情义,却无怨怼,然事到如今,已是覆水难收之局,心下万般怨恨,总归要怪在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自然就是陈梦瑶。韩颖眼中忽然涌起杀意,死死盯住了仍在昏睡的陈梦瑶,蓦地便跳起身来,抽出腰间匕首扑了上去。然而这时,萧元祺身形却忽然动了,就在韩颖手中匕首离陈梦瑶喉心只余毫厘的刹那,一手扣在她脉门,向外翻拧,只听得骨节摩擦声响起,韩颖惨呼一声,整个人都被掀飞了出去,重重撞上石壁,又落在地上,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几乎是同一时刻,萧元祺也躬下身去,咳出一滩血来。“以内力强行冲破穴道,反致毒发,”萧清瑜苦笑摇头,“我便知道,您一定会这么做。”

“你给我下的什么毒?”

萧元祺怒吼,“逆子!还不交出解药?”

萧元祺抬眼望他,大喝一声道。“此毒并非出自我手,您既一心求死,孩儿也只好成全了。”

萧清瑜垂眸,目光刚好与之对视,只可惜,父子相对,眸中却已无半分温情。“无妨,”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三人身后传来,“下毒之人,我已经给你们带来了。”

话音落地,几枚石子倏地飞出,点在陈梦瑶周身穴道,将闭锁的穴位通通解了开来。三人闻声诧异扭头,一齐朝着山洞入口方向望去。在看清来人面目后,萧清瑜便仿佛被冰雪封冻住一般,呆立良久,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清琰——”陈梦瑶甫一睁眼,便瞧见此情形,明白过来的她一时喜极而泣,“真的是你吗?你终于肯来救为娘了!”

萧璧凌对此并不予理会,只是自顾自将手中拎着的鬼烛随手扔在脚边。“你为何能找到此处?”

韩颖脸色大变。“托了二哥的福,”萧璧凌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望向萧清瑜,缓缓说道,“你若不心急来此查看,也不至于被我跟踪。”

他语调乍听来十分平静,可每一个字里,都暗藏着机锋。眼神亦如洞外的冰天雪地般冷冽。“你到了齐州,却并不出面……”萧清瑜怔怔说完,恍恍惚惚明白过来,“也对,那个假冒的周素妍,不过是个引我上钩的饵罢了。”

“不止如此,还有叶枫,给他卖的破绽,是为了让他引开各大门派,令你自以为有机会脱身罢了。”

萧璧凌平静答道。“不对,”萧清瑜摇头,蹙眉说道,“关在家中的那些人呢?仅凭你一人,如何可能救得出来?”

“早就被人卖了,竟还不自知吗?”

萧璧凌不自觉发出嗤笑。“你想说什么?”

萧清瑜睁大了双眼,眸底尽是难以置信之色。“你将玄澈玩弄于股掌之间,旁人看在眼中,又怎会尽信于你?”

萧璧凌摇头,只觉眼前之人可笑至极,“那里守卫松懈,极易攻破,看样子,你的计划已全盘落空了。”

萧璧凌神情之中,并未流露出半点得胜者的喜悦,只是俯身拎起鬼烛领后衣襟,将他上半身提了起来,并解开部分穴道,令他能够开口说话。“说罢,”萧璧凌道,“你给我父亲下的毒,可有解药?”

“我这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看你这装得,倒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鬼烛受了这一路折腾,早已是不怕被开水烫的死猪了,他嘿嘿一笑,道,“解药我可是早已给了你兄长,怎么,还要赖我不成?”

听完这话,萧元祺早已布满血丝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清瑜!”

韩颖踉跄爬起身来,却又因伤跌倒在地,便只能冲他哭喊道,“我们不是都说好了,不能伤害你爹吗?你这又是为何……”“我不伤他……他可还会承认我这个儿子?”

萧清瑜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他若不是为了保全你,‘萧清瑜’这三个字,早就刻在墓碑上了。”

萧璧凌道。听到这话,韩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当下迈开几个大步,跨至陈梦瑶跟前,将手中的匕首锋芒抵上她脖颈,冲萧璧凌大喊:“你再上前一步,我便杀了这个女人。”

“随你。”

萧璧凌眸中无光,满不在乎道。“你说什么?她可是你的……”韩颖不禁愣住。“不必亲自动手,也不必背上不孝之名,余生更不必再受她掌控,如此,再好不过。”

萧璧凌说完这话,萧元祺两眼充血之状,比起方才又严重了几分。原以为他只是假装淡漠,好让韩颖松懈防备。可萧璧凌说这话时,眼里有一瞬闪烁起如释重负般的光芒,虽是稍纵即逝,却真实得令人发指。这就是他的两个儿子。萧元祺蓦地感到一阵悲哀,轰然瘫坐在地。陈梦瑶亦僵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怔怔问他:“你……你说什么?你竟如此……痛恨我吗……”就在这时,萧清瑜身形一动,右掌发力拍向萧璧凌天门。他得“千岁枯”催发身中潜力,身法之快超乎旁人所想,而这一掌又几乎凝聚了全力。萧元祺与陈梦瑶二人都未料到他会突然出手,一先一后高呼出声:“住手!”

然而萧璧凌却不知使了什么步法,向旁错开半步, 以同样令人骇然的速度扣在萧清瑜右手脉门,大力向上翻拧,只听得骨节咯吱作响,萧清瑜一时吃痛,本能向后退开数步,一脸错愕朝他望去:“怎么会……莫非你也……”“我没你那么无耻。”

萧璧凌并不打算同他多说,只是乘胜拍出一掌,却留了余地,并未攻其要害。说起来,萧璧凌幼年习武的根基,当是远胜于萧清瑜的。幼年他便被困于陈家机关内院,从未出过门,从早到晚,除了读书便是习武,加之在陈梦瑶心里,这个生来便是棋子的幼子,全无人格可言,几可算作是她此生全部的筹码,所有他人所不能忍之重负,自然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萧清瑜却与他不同,他有着看似正常的家,有着正常的玩耍以及与外人的交际往来,用在习武上的精力,顶多只有他三成罢了。为求摆脱宿命,萧璧凌在十二岁那年离开了襄州,阴差阳错拜入扶风阁,此后多年,因那任峡云自作聪明,狗尾续貂写就的残章之故,不得不放任自流。裘慕云所言虽不详尽,但显然她就是那墓穴主人的正统传人,再者,听她所言,竹隐娘也仍旧未能窥得碎玉诀全貌,可这般情形之下,身手亦已非凡,也还是能够与裘慕云过上几个回合,萧璧凌得她助益,经脉大抵疏通,威力绝非常人可比。更何况,他原本的功力已足够深厚,只是经脉尽通之后终于不必再有所保留。这才叫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韩颖本以为萧清瑜可一击制胜,却不想他一出手便陷入苦战,且落了下风,一时竟看得愣了。陈梦瑶当然不傻,见她动作有所迟滞,便立刻将之推开,闪去一旁。“哎哟……”韩颖摔倒在地,一时恼羞成怒,便要起身还手,却听得萧元祺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暴怒之下,虽有剧毒缠身,萧元祺这一声吼,仍旧听来震耳欲聋,在他身旁石桌上的茶水,也因这吼声震荡溅起水花。本打算和陈梦瑶拼个你死我活的韩颖受了惊吓,身子立刻一缩。陈梦瑶亦愣了愣,身形僵直不动,可一旁缠斗的兄弟二人却似并未听见这吼声,反倒愈斗愈狠。萧璧凌虽有玄苍傍身,却始终不曾动用,只与同样手无寸铁的萧清瑜空手相搏,如此情形在陈梦瑶看来,只当是他心存仁厚,有意留下余地,心下断定是他软弱无能,毫无杀伐决断之力,可当着萧元祺的面,又无法开口斥责,只得在心中骂道:“当真是妇人之仁,如此大好机会,竟还给他留有余地,这是要急死我!”

她心中所想,那藏不住话的眼神,也都尽数表露了出来,好在萧元祺与韩颖与她所望的都是同一个方向,并未留意到此。只有萧璧凌看到了她的眼神,也清清楚楚知道,陈梦瑶彻彻底底想错了。在许多年前,他第一次知晓自己来到这世上的缘由时,便已生出厌倦之感,十二岁那年因变故得以脱身,逆反之心随之愈盛,也更加不愿受陈梦瑶私心趋使。那时的他,所想所念便是永远不认这父母,而非与韩颖母子势不两立,也决计料不到会有今日这般光景。可惜事与愿违,在韩颖母子的步步紧逼之下,他所有的逃避之心,都早已烟消云散,如此重压在前,儿时内心所有的委屈与不平,也都一股脑迸发出来,好似滔天巨浪,几乎将他淹没。他想要一场绝对公平的比试,为自己正名,也让始终偏袒萧清瑜的父亲能亲眼看到,自己绝不逊于眼前这个满心都是阴谋诡计,机关算尽的异母兄长。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奢望过还能从这个家里得到些什么。然而当真到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刻,却不自觉推翻了过去所认定的一切,忽然异想天开,想要得到肯定。又或者,越是得不到的,才令人愈加渴望。“我在叫你们住手!”

萧元祺再一次怒吼出声,一掌重重拍上石桌,只见得茶盏翻倒,水光四溅,石桌表面也因这一掌,骤然皲裂开数道纵横的纹路。萧璧凌听见这吼声,心下忽地一颤。萧清瑜见他动作稍有迟滞,立刻屈指探向他喉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萧璧凌反手握上了玄苍剑柄,只听得一声铮鸣,他手腕轻抖,长剑已然出鞘,在这四壁昏黄的灯火交映下,泛起森寒的光华。他终于想起,这原就是一场殊死之斗,根本不该谈公平。萧清瑜被玄苍剑尖抵在咽喉,探向他喉心的手也终于认命般无力垂落下去。“把剑放下!”

萧元祺继续喝道。“为何?”

萧璧凌嗤笑摇头,“您大概想错了,今日之战,与救人无关,不过是我二人私怨罢了。”

“什么私怨?”

萧元祺心念一动。“连您也心虚了吗?”

萧璧凌道,“那来历不明的暗花,想必以父亲的本事,早已查明。可您为何迟迟不告知我真相?”

萧元祺顿时沉默。“还有九年前那件事,”萧璧凌不愿坏人清誉,并未说出高婷的名字,他目光直指萧清瑜,一字一句道,“瞒得过相貌,却瞒不过特征,你背后的三道疤,已是铁证。为隐瞒事实,数月之前,你与幽冥谷合谋,设计给我生造出相似的伤痕。萧清瑜,你总认为我在对你苦苦相逼,可你又何曾想过,从前我无意与你相争之时,你又做过何事?一个无辜之人,余生尽毁,为的就只是你所求的虚名?”

听完这话,萧清瑜仍是无动于衷,可韩颖却骇得脸色发白,唇齿颤抖:“你在胡说些什么?当着你爹的面,怎么能给我孩儿乱泼这脏水?你辱了人家女儿清白,又关我孩儿何事……”起初还未有任何反应的萧清瑜听到这话,脸色立刻就变了。“既与你们无关,远在金陵发生之事,韩夫人又岂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萧璧凌淡然说完,韩颖适才意识到自己已不打自招,才刚刚站稳的双腿又不自觉一个哆嗦,瘫坐在地上。“你……你都干了些什么?”

听完这一席话,萧元祺只觉犹如五雷轰顶,他望向萧清瑜,露出一脸难以置信之色。此言像是质询,又仿佛是自言自语,等了半晌,他仍未听到任何回答,周遭亦陷入死一般的静默。又过了片刻,韩颖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萧元祺不及开口,脸色却忽然变得煞白,再次躬下身去,一连呕出好几口鲜血。几乎是同一时刻,韩颖与陈梦瑶二人都朝他奔了过去,一人搀扶一侧,关切之状溢于言表。“祺哥,你还撑得住吗?”

韩颖说着,即刻转向萧清瑜,厉声斥道,“你别做糊涂事,快把解药拿出来!”

陈梦瑶点头,亦转向萧璧凌喝道:“不给就搜他的身,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

只有在看见自己的丈夫性命攸关时,这两个女人才会忘记争斗,一致对外。萧璧凌只觉哭笑不得。他转向萧清瑜,伸出左手,语调出奇平静:“交出来。”

萧清瑜仿佛认命一般,缓缓闭上双目。韩颖急火上涌,当下小跑至萧清瑜身后,从他身上翻出解药,又匆匆回到丈夫身旁,只见陈梦瑶大喊一声“给我!”

便劈手夺下解药,立刻倒在手心喂萧元祺服下,见他脸色渐渐恢复如常,方松了口气。这些动作,萧璧凌看在眼里,声色未动,内心却似有块大石落下。“你还想对我儿如何?”

韩颖缓过劲来,回头见萧璧凌手中玄苍仍旧抵在萧清瑜喉心,当下尖声嚷道。萧清瑜唇角动了动,继而睁开双目,用极其轻蔑的眼神将萧璧凌上下打量一番,好似忍不住一般冷笑出声:“私怨未了,他当然不会罢休。”

“你倒是很清楚。”

萧璧凌神情漠然。“那你打算如何?”

萧清瑜道,“杀了我?”

“以你所作所为,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萧璧凌目光坦然。“你敢!”

韩颖立刻跳了起来,然而方才的内伤还在,身子都没来得及挺直,便又摔倒在地,便只能在嘴上威胁道:“他可是你的异母兄弟,你若杀了他,连你爹都不会放过你!”

“那又如何?”

萧璧凌淡淡道,“我和他二人,总得有一个活着。”

此话言外之意,在场几人心下都明白得很。萧元祺共有三子,长子未来已不可期。因此,来日执掌门派也好,长伴身侧尽孝也罢,只能从眼前这二人当中选择。可这二人,偏偏一个狼子野心,忤逆不孝,而另一个……他甚至不知萧璧凌对他究竟是何看法——这个孩子,尚在陈梦瑶腹中之时,便险些被他亲手扼杀,如今虽赶来相救,疏离之态却显而易见。也不知道,他对自己这个父亲,爱憎相比,究竟哪一种感情,要更多一些?陈梦瑶在丈夫面前始终都表现得与世无争,这已是她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因此,对于眼前僵局,她虽有想法,却只字不言。可萧璧凌方才那句戳伤她心里的冰冷话语,始终还徘徊在她脑中,挥之不散。沉默良久,萧元祺发出一声长叹,道:“把剑放下吧。”

“那么,等从这里出去,到了各大门派面前,您打算怎么说?”

萧璧凌并未听从他的话。“我自有分寸。”

“对外,这忤逆的罪名,他已扣在了我的头上。”

萧璧凌目光定定注视着萧清瑜那对已经变得空洞的双眸,道。“为父自会处理。”

萧元祺道,“此事到此为止,为父谁也不会责怪,但你若伤你二哥性命,为父纵是搭上这飞云居的百年基业,也定当将你毙于掌下!”

最后几个字,萧元祺刻意加重了口气。那一刻,萧璧凌只觉得心下那潭本毫无波动的死水,忽然被扔进了一颗小石子,看似毫不起眼,却立刻激起千层涟漪,向四面激荡。他忽然便意识到了自己与萧清瑜最根本的不同。不论是否受到各自母亲的名分和宠爱庇荫,萧清瑜到底曾经成为过父亲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孩子,之后不论所行如何荒唐,都只是在一方完璧上慢慢削落下残碎的边角,渐渐变得不完美罢了。可萧璧凌却不同,从一开始,他在萧元祺眼里,就只是一块不值一提的废石,本就没有任何价值,更不用说,他还数度顶嘴忤逆,已然犯尽了让父亲无法容忍的错。甚至这种错,自他未出世起,就已在陈梦瑶身上开始计算,累积多年,从未归零。想到这些,萧璧凌不觉惨然一笑。他并不觉得释然,只是觉得自己可笑。“也罢——”萧璧凌说着,手中玄苍蓦地向前挺刺而出,然而这时,刚刚才恢复些许元气的萧元祺却倏地飞身而起,横档在这兄弟二人之间。萧璧凌大惊,本能收势退后,足下免不了一个趔趄,内中气息亦因此紊乱,当下吐出一口鲜血,猩红的血丝溅在被雪水浸湿的衣袖上,逐渐晕染开来,显得分外灼目。“为父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萧元祺中气见稳,吼声比方才受伤之时更具威力。“瑜儿!”

韩颖立时飞奔上前,将萧清瑜拉至身后护住,冲萧璧凌大喊,“你再敢上前一步,我要了你的命!”

萧璧凌定立原地,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又似不经意般瞥向陈梦瑶,却见她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忽然笑出声来。这笑容,没有半分欢喜。可他也只能笑着,将所有惨淡的自嘲颜色,都藏入眼底,溺于内心那潭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好不被他们看穿。真是凄凉。是怎样的一厢情愿,竟将他自己作弄到如此可怜又可悲的地步?萧璧凌执剑的手无力垂下,背过身去,抬腿要走,却听得萧元祺怒吼一声“站住”。他只觉身后有劲风涌动,却又蓦地停止,随着韩颖惊呼出一声“是谁”,这才恍惚发觉,身旁有个人影一晃而过,便忙回过头去,却不由愣住。萧元祺探向他肩头的手在半路便被人扣住,而做出此举的,不是别人,正是沈茹薇。“萧庄主,”沈茹薇目光清冷,右手始终扣在萧元祺脉门,半分不曾松懈,“您这是何意?”

“你又是何人?”

萧元祺蹙眉,低声喝道,“这是飞云居的家事,还请姑娘不要插手。”

“恕难从命,”沈茹薇轻笑,“我可不是你儿子,由得这般呼来喝去。”

“放肆!”

陈梦瑶见她仍是这般目无尊长,心中便觉来气,当下冲她大喝一声。沈茹薇对此毫不理会,只是瞥了一眼萧清瑜,眼神回转,似笑非笑道:“我在门外站了很久,也听了很久。似乎有一件事,到现在还没人告诉萧庄主您。”

“何事?”

萧元祺眉头深锁。“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韩颖似有些慌了,“这女人来历不明,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

“是吗?”

沈茹薇见鬼烛正躺在不远处,便即踢起一颗石子击打在他胸口,令他吃痛挣扎起来,随即说道,“趁着人都到齐了,不妨彼此做个见证——萧家长子萧清玦,本该身子健全,无伤无病,却在胎中就被人下了毒,萧庄主您要不要猜猜,这是谁干的?”

“你说什么?”

陈梦瑶登时变了脸色,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下去。“满口胡言!”

韩颖气得跳了起来。“又是不打自招。”

沈茹薇“扑哧”笑出了声,她又看了一眼萧元祺,却见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萧元祺闭目深吸一口气。沈茹薇觉出他手中劲力已撤,这才松开了扣在他脉门的手。“敢问姑娘究竟是谁?”

萧元祺睁眼,与她对视,道,“为何要管我家事?”

沈茹薇莞尔一笑,目光随之转向萧璧凌,对上他错愕的目光,道:“有些人,在萧庄主看来或许什么都不是,可在我这,却是稀世珍宝,与其在您手中蒙尘,还不如交给我。至少,我不会让他伤心。”

萧璧凌听到这话,眸中有一刹闪烁起异样的光芒,似是惊喜,又似讶异。“你别不知好歹,怎么到哪都阴魂不散?”

陈梦瑶上前几步,试图去拉萧璧凌的手,却被他躲开。“让他们走。”

明白过来的萧元祺沉吟片刻,继而拂袖转身,道。“走?”

陈梦瑶一惊,“谁要走?”

沈茹薇对她视而不见,拉起萧璧凌的手便朝门外走去,临走之时,又像是想起了何事,低头瞥了一眼鬼烛,道:“对了,此人是送给萧庄主您的礼物,若是您对许多事仍有疑问,找他问问便知,还有——”说着,她又回过头来,握着萧璧凌的手又忽然紧了几分,冲萧元祺道:“萧庄主是一派掌门,自当一言九鼎,说话算话,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不要后悔。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您这样的人物,总不会不如一匹牲口吧?”

最后几个字,她有意加重了口气,随即便拉着萧璧凌的手扬长而去,连头也不回。萧元祺反像是被何物给定住了身形,木然立于原地,良久未动一步。洞外,烈风呼啸,皓雪纷乱。沈茹薇拉着萧璧凌的手走出洞口,却发觉他忽然加快了脚步,于是紧紧跟着,直到山脚另一头的避风处才停下,与方才所在的洞穴拉开了很远的距离。萧璧凌紧紧牵着她的手倏地松开,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已被抽干,重重瘫靠在背后冰冷的石壁上,沿着它慢慢下滑。“是小高他们担心你的处境,又怕跟来会拖累你,所以便托我来看看。”

沈茹薇道,“你还好吗?”

萧璧凌微微掉头,只觉双腿越发支撑不住身体,直接便瘫坐在雪地上,他仰面望着始终不曾停过的雪,目光逐渐涣散失神,却不发一言。“我知道,”沈茹薇垂眸望他,眼底俱是心疼之色,“你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才要不断求证……心怀期许,并不是错。”

萧璧凌仍旧不言,只是闭上双眼,摇了摇头。“可你很明白,他们给不了你答案。”

沈茹薇眉心微颓,“纵你能把一切都做到完美,对他们而言,仍旧一文不值。”

冷冽的风吹落石壁上的冰霜,落在萧璧凌肩头,渐渐融入衣衫,刻骨的凉意令他恍惚间想起些什么,匆忙站起身来,双手支开氅衣宽阔的袖口,挡在沈茹薇头顶。沈茹薇蓦然抬眼,与他目光相对,立时便看穿了他眼底慌忙掩藏起的彷徨,她只觉心里像是被许多小针密密麻麻地扎过,当下伸出双手将他环拥:“你该看重的,应当是你自己,而不是他们。”

言罢,她拥着他的双手,又靠紧了几分,双足轻轻踮起,柔声劝慰,“你还有我。”

“对不起。”

萧璧凌低头在她额前轻轻一吻,嗓音近乎沙哑,“拖累你千里同行,却是这种结果。”

“你我处境,皆如这风雪里的残灯,随时都会熄灭。”

沈茹薇长叹,“不论走往何处,都毫无分别。”

“我不会再回来了。”

萧璧凌咬着唇角,道,“只是……”“飞蛾扑火,百死不休。”

沈茹薇道,“你若无法正视自己,便永远不会放下。”

萧璧凌身形一滞。沉默良久,他迟疑开口,道:“父慈子孝……应是怎样的情景?”

“很抱歉……”沈茹薇抬眼望他,目光也是与他一样的迷茫,“我也不曾经历过。”

萧璧凌顿觉喉头一梗。落雪渐趋稀疏,似乎是要停了,剩下张狂的烈风在空谷之中来回喧嚣。闻着风声,萧璧凌只觉得像是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心口忽地发出疼痛,不自觉便松了支着衣袖的手,躬下身去。沈茹薇只觉所拥之人一个趔趄,便忙将他身形搀稳。她蓦地发觉,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为什么……你不能恨他们?”

沈茹薇心疼得几欲撕裂,“这些谁都不曾在意过你的喜怒哀乐,你又何苦牵挂他们?”

萧璧凌缓缓摇头,语调轻得近乎缥缈:“我以为……”“你以为你不在乎,你以为你对他们只有怨恨,可是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

“我又能如何?我所期望的,这一生都不会得到。”

萧璧凌重重跌坐在地。沈茹薇搀不住他,身形也跟着跌倒下去,恰好扑入他怀中。却在此时,雪忽然又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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