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紫阳从出院,到父亲裴忠久火化,又到全家人回到滨城,再到父亲葬礼结束,最后父亲下葬,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懵的。 她这几天眼睛都是又红又肿半睁半闭着,泪水的开关怎么也关不死,心情犹如这冬日的天气,每天都是零度以下。 在切断了她与小树哺乳这一纽带之后,她不想再看到小树,不想抱着他哄着他,更不想听见他的哭声。 甚至有时候,她会有抛弃小树的想法,而没有了母亲怀抱的小树越发容易哭闹,她总是冷眼旁观,直到裴母走过来将孩子抱走。 她更不想看到孟海洋,就算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都会像条件反射一样紧闭双眼。 她居然看见格子衬衫都会反胃,他常年穿着格子衬衫,不是蓝色就是绿色,无论是程序员还是出租车司机。 每当他要与自己亲近,她就一阵恶心,她厌烦他唯唯诺诺的声音,厌烦他身上的味道,跟他躺在一张床上,她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裴母知道孟海溪还没有从老家回来,所以跟着裴紫阳住在润雨超市的楼上,每天负责照顾小树。 她与母亲分开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家里一旦出现母亲的样貌,母亲的身影,母亲的声音,她都会泪流不止,因为她常常联想到父亲。 她待在家里时常会有窒息感,她也尝试过自己躲在卫生间,努力的呼吸,但渐渐的这个方法没了用处。 她也不愿意去超市,看着每天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努力认真工作的施洁和周游,她更有一种罪恶自己的感觉。 她逃避工作,不想赚钱,她不想照顾孩子,甚至不想吃饭,任何事情她都提不起兴趣。 她的脸日渐消瘦,整个人看上去颓废而疲惫,她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目光呆滞,任凭手机在衣服兜里震动,她也不想去管。 直到天黑,她才会慢慢的走回家,然后躲进卫生间里,就那样坐在马桶上发着呆。 “大阳,出来吃点饭好吗?”
母亲钟秀丽在门外轻轻的敲着门呼唤她,她慌了一下,赶紧站起身来,洗了洗手,走出来坐在餐桌上。 母亲将筷子放在她的手里,盛好的米饭摆在眼前,她无精打采的拿起筷子,放在米饭上戳了戳。 她看着盘子里的香菇炒油菜,旁边还有一个红烧排骨,思绪陷入了小时候。 父亲工作的厂里有一个很大的食堂,每周二午餐的菜单上总会有红烧排骨这道菜。 一到中午放学,她会飞奔到食堂替父亲排队,父亲会拿着铝制的大饭盒跑到她的身边。 然后,她就会神采奕奕的对着打饭窗口里的人,大喊道:“阿姨,我要两份红烧排骨。”
父亲捧着红烧排骨,小心翼翼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跟在后面,既紧张又兴奋。 父亲会留出一份晚上吃,剩下的一份父亲会嘱咐她全部吃光。 她坐在铺着白色毛线桌布的餐桌旁边,津津有味的全部吃掉,而父亲会等她吃完,将米饭倒在菜汤里拌一拌,一扫而空... 渐渐的,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怎么想念父亲,怎样的伤心欲绝,都已经挤不出一滴眼泪,她感觉眼睛又干又涩又痒。 “阳啊,你多少吃一点好吗?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母亲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一哆嗦,筷子掉在桌子上。 她又慢慢的将筷子捡起来,随意的往嘴里扒拉几口饭,又望了望排骨,叹了口气,没有动。 她放下碗筷,伸手抽了张纸擦了擦嘴,然后起身拿着那件肥大的羽绒服,穿好那双大了好几个号码的鞋子,走出家门。 她刚走下楼梯,正好与下班回家,拎着大水壶的孟海洋撞在一起。 “老婆,你去哪里?”
这个声音一响起来,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越听越让人反胃。 她理都没理,迅速的跑下楼,然后胃里一顿翻滚,弯腰站在单元门口,将刚才吃的几口白米饭全都吐了出来。 “你没事吧?你怎么样?给你张纸。”
刘旖旎的声音在远处慢慢的靠近自己,最后搀扶着自己的胳膊。 她慢慢直起腰板,看着担心的刘旖旎拿着一张面巾纸递到她的眼前。 “紫阳?是你吗?怎么是你?你这是怎么啦?”
刘旖旎的眼神充满了疑惑,声音也高了一度。 “旎旎,我,能去你家吗?”
裴紫阳哀求的看着刘旖旎,胸中的委屈和苦闷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当然,我就是来看你的,你能走吗?还想吐吗?我扶着你。”
在刘旖旎的搀扶下,脸色惨白的裴紫阳跟着来到了刘旖旎家里。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握着一杯温水,看着茶几上花瓶中散发香气的玫瑰花。 “紫阳?水凉了吗?给你加点热的?”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刘旖旎,满脸的疑惑。 “加点热水吧!”
刘旖旎伸出手,她才将自己手里的杯子递出去,她双手没有了东西,只好紧张的握在一起相互搓着。 “给你,紫阳。你吃饭了吗?”
“吃了。”
她接过水喝了一口就放在了茶几上。 “是不是没吃好?我看你都吐出来了?你是肠胃不舒服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肚子不太舒服,吐完就好了很多,没事的,旎旎。”
“你等一下,我从三亚给你带了一个小礼物。”
“好。”
她的眼前出现一个红色的小礼盒,她拿在手里,轻轻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珍珠耳环。 “很好看,谢谢你,旎旎。”
“不客气的。紫阳,你到底怎么了?你身体怎么样?你脸色很不好,你瘦了太多了。 你不是去了你弟弟家吗?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我父亲去世了。”
“啊?怎么会这么突然?叔叔生病了吗?”
“嗯,肠癌晚期。”
裴紫阳说完,喝了一口水,刘旖旎跟着叹了一口气。 “紫阳,亲人的离世,难免会悲伤,尤其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家人。 你经历过的,我已经经历过五次了,我知道那是怎么样一种情绪。 此时,别人说什么对于你来说,都是没有的用处的。 这种悲伤欲绝的感受,只能靠我们自己慢慢的熬,熬过去了,或许就解脱了。”
“旎旎,你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当初也是打败了十几亿,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界。 来都来了,总要经历过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再离去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觉得生活好无趣。”
“生活本就是很无聊的,所以需要自己跟自己和解,也就是自己骗自己,时常告诉自己:生活很美好。”
“都说人死了会上天堂,是不是说活着的人就是在地狱里?”
“或许吧。”
两个人都不说话,就那么平静的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安静的只剩下挂钟嗒嘀嗒的声音。 她看着那个红色的小盒子,伸手拿了起来,然后慢慢的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旎旎,谢谢你的礼物,谢谢你陪我,我先回去了。”
“好,紫阳,你有事跟我说说,我也不会安慰人,但我会认真听,你别一个人憋在心里,会生病的。”
“好。”
她穿上大衣,将小盒子放进兜里,然后拉上拉链,走出了单元门,走在润雨小区的甬路上。 道路的两旁都是枯萎的树枝,偶尔也会有一些在冬天里依旧保持绿色的松树,但是看起来落满灰尘,没有一丝生气。 在大树的角落还有一些没有完全融化的雪,里面掺着枯叶和泥土,又黑又脏。 天气越来越黑,越来越冷,但她依旧不想回家,她不想听见孩子的哭声,她不想看见母亲花白的头发,更不想看见孟海洋恶心的嘴脸。 “应该去哪里呢?”
她一边走路,一边用脚踢着小石头子,一边自言自语。 她马上走到超市了,电话又开始了有规律的振动,她不想去理会。 施洁和周游正在关店门,她站在角落没有动,等他们走远才又走回超市门口。 她抬头看着超市的门头,黄色的瓷砖已经开始褪色,白天融化的积雪正在往下流淌的时候,被夜晚的寒冷空气冻成冰锥,一根一根垂下来,在路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手机又响了起来,她掏出来一看,是母亲,手机的光亮在黑夜中打在她惨白的脸上。 “喂,妈。”
她滑动着手机屏幕,接了起来,母亲的声音流淌着灌入她的耳中: “大阳,小树一直哭闹,刚才量了体温,有些发热,37.4,怎么办? 要不要去医院?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小施说超市已经关门了,你快点回来。”
“我马上上楼。”
裴紫阳听着母亲焦急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深深的吸了一口冬日夜晚的寒气,顿时觉得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她快步走上二楼,孟海洋已经打开门站在门口迎接着她。 “老婆,你可算回来了,你快去看你看小树。”
她还没进门,就听见小树的哭声,刚刚清醒的头脑,顿时开始嗡嗡作响。 而带着汗臭味道的孟海洋一扑了过来,更让她抓狂。 她迅速脱掉大衣,将鞋子换成拖鞋,走进卫生间去将手洗了干净,快步走进卧室。 “大阳,你看看怎么办?”
裴母抱着大声哭闹的小树,看着她说。 “妈,别着急,没事,不算发烧,你去用温水给他擦擦身子就行,多给他喝些水,过几个小时再量一下体温。 没事的,妈,可能是穿的太多,屋子里又闷又热,他又很爱哭,哭的时候体温很容易升高,一会儿就好了。”
“哦哦,没事就好,那我好好观察,不行咱们就得去医院了。”
裴母将孩子放在小床上,拿了个摇铃逗着小树玩耍,小树慢慢的平静下来,一会儿就睡着了。 裴紫阳轻轻的走出卧室关好房门,坐在沙发上的孟海洋马上放下手机,走向她。 “老婆,要不咱现在就去医院吧,看看小树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是哭闹,是不是生病了,还是怎么了。”
表情严肃的沉着冷静的裴紫阳,往上翻了一下眼睛,坚定瞪着孟海洋说: “不用,多喝水,先观察。”
裴紫阳说完快步回走进卫生间,锁上门,坐在马桶上,看抬眼看着滚筒洗衣机。 洗衣机的门打开着,里面放着让她厌烦的黄绿色格子衬衫,她轻轻地抬起头,看着卫生间屋顶上的浴霸。 为了小树冬天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温度可以达到24度,她在网上新买了一个简易的浴霸,虽然是黄色的灯光,但依旧刺眼。 孟海溪怕刺伤孩子眼睛,最后还是决定在卧室里给小树洗澡,现在浴霸上面落满了灰尘。 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抛弃的浴霸,她打开开关,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颧骨高突的脸上。 她将衣服脱光,站在花洒的下面,昂着头,哗的一声,冰凉的洗澡水一下子冲下来。 她屏住呼吸,慢慢的等待着水渐渐的变温,变热,变成自己喜欢的温度。 她用手抚摸着突出的锁骨,然后是肋骨,再然后是胯骨,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的骨头居然这么的大。 她用双手的手指,将头发顺着水流往后脑勺梳着,掉落的头发顺着身体落在地上。 洗完澡后,裴紫阳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身体,她突然发现肚子的妊娠纹异常的明显,一条一条发散开来。 孩子已经出生4个月了,自己的肚子虽然变小了,但是皮肤松弛的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 因为长时间的被撑开,她的肚皮像一个带抽绳的面口袋,在她穿上裤子的时候,那个面口袋就当啷在裤腰的外面。 更吓人的是,这个干瘪的面口袋,像一个穷人家缝补过的,上面有一条十厘米长的,突出来的,又红又黑的伤疤,她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它,五味杂陈。 她围上浴巾,撕下一块手纸,伸手将卫生间镜子上的哈气擦干净,对着镜子说着话。 “裴紫阳啊裴紫阳,这就是你坚持要生下孩子的下场。 孩子早产,大出血,母子二人身体虚弱,命悬一线。 自己干瘪的身材,突出的骨头,快要掉光的头发,泄了气的带花纹的肚皮,喂过奶像鞋垫一样胸部,呵呵…… 没有在父亲在世时尽心尽力的照顾他,六十多岁花白头发,瘦成一把骨头的老母亲还要帮自己带孩子。 家里还有一个烂赌输光家产,债台高筑,还跟别人勾勾搭搭的丈夫。 哈哈哈,裴紫阳,你看看你这一地鸡毛的生活,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乐趣? 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做错了什么?生活为什么如此待我裴紫阳?为什么?”
她说完,喘着粗气,低头看见孟海洋的剃须刀,她毫不犹豫的将它拿在手里,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刀片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