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九十九泉。 萧胡辇双手抱着一个巨大的木箱来到了右营的空地,百余契丹妇人正在空地上搭着木架,支晒着皮革,她们嘴里还唱着小曲,豪迈悠扬,却是李白的《侠客行》。 罗幼度支持萧胡辇建帐,让她们保留契丹人的习俗。当然不是让他们完完全全去当契丹人,真要如此,百年之后,契丹还是契丹,关系一生疏,照样得干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故而萧胡辇手中的这支部落有着契丹游牧民族的习性,但内部文化却逐步为汉文化取代。 他们开始学习汉语,小孩子读经史子集,唱着汉人的歌曲,大有契丹皮汉人骨的感觉。 长吐了口气,萧胡辇抹了抹额上的汗珠,高声道:“拉得紧实一些,皮革拉得越紧实越好。最后几个好太阳了,将皮革晒好了,过个暖冬。”
五六个契丹妇人笑着应着,上来将木箱里陈放的皮革取出,一并拿去制晒。 这些皮革都是他们部落共同的财产,他们族中男人外出狩猎,得来的各类牲口的皮革,其中以狼兔最多。 萧胡辇也不打扰她们干活,而是在营中巡视着,部落里的男女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有挑柴打铁的汉子,做饭缝制衣服的妇人,来来往往都是烟火气息。 他们见到萧胡辇经过,都会恭敬地叫一声“将军”。 萧胡辇笑着回应,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们是出来打仗的,就跟日常生活一般。 在营中逛了一圈,萧胡辇回到了自己的营帐,拿了一本手札看了起来。 在汴京的这几年,她最大的收获就是学到了中原正统的文化兵法。 虽说如《孙子兵法》、《吴子兵书》、《三韬》、《六略》之类的兵书早已烂大街,契丹内部也有。但是这些笼统的兵书,传授的多是大道理,真正细节方面的东西是历代将帅根据自己的行军经验谱写的心得。 这些东西往往都是以手札的形式出现,且代代相传。 便如符彦卿送给罗幼度的手札,里面就记载着符家几代人的打仗心得。尤其是符存审留下的手札,让罗幼度惊为天人。 符彦卿这个让契丹惊呼符王的家伙确实牛批,但跟他老爹符存审比起来,还要差上一个档次。 萧胡辇算得上是罗幼度的半个徒弟,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 后来柴克宏迁到了汴京,萧胡辇又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比起历史上那个威震漠北,压得蒙古、乌古抬不起头的镇边大帅,年纪上是小了许多,但能力并不弱于分毫。 “将军!”
萧挞凛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萧胡辇放下手札,说道:“进来!”
萧挞凛风风火火地入帐,一脸的喜意,说道:“一切都如将军说得一样,得知我向漠北方向出击,兀氏乞儿已经派兵去将牛羊接回来了。”
萧胡辇颔首道:“继续给我盯着他们,一旦他们将牛羊往远了赶,立刻袭扰,总之不能让他们将牛羊喂饱,不能让他们外出狩猎,更不能储备过冬食物。”
萧挞凛跺脚捶胸,高声领命。 萧胡辇道:“去将你父亲叫来。”
不一会儿,萧术鲁列大步入帐。 萧胡辇问起了存储物资的情况,说道:“入冬以后,就是决胜之日。我们的族人不能冻着,事先统计御寒之物。如果不够,要及时向朝廷讨要。”
她并没有将自己视为外人。 这为大虞而战,冬天了讨要过冬衣物,合情合理。 萧术鲁列看着身上尽显大将之风的萧胡辇,心中暗赞:“老族长生了一个好女儿。”
萧胡辇的成长,他这位叔父是看在眼里的。 初到漠南,高举萧家义旗的时候,萧胡辇还略显生嫩,随着族人越来越多,族部强盛,担子越重,她成长得也越快。 此次出征,是萧胡辇第一次率领大兵团作战。 不过三个月时间,已经隐隐有了大将风采。 萧胡辇部是最早出击的,与蒙古打了不少回合,并没有什么成果。 这并非实力问题,而是蒙古过于油滑。 他们知道装备上的差距,并不正面进攻,而是迂回袭扰。不断地搞偷袭,就如草原上的狼群一样,以顽强的意志与耐心,寻找破绽。 蒙古会的这一套,契丹人也会。 双方以拉锯的形式相互磨蹭,都是一些小打小闹。 一开始萧胡辇还想好好表现,在爱郎面前露露脸,急于求战,解决了蒙古,支援罗幼度。 两人一并杀上上京,她也好亲手为父报仇。 她这种心里,犯了兵家大忌,吃了点小亏。 萧术鲁列凭借老道的经验兜了底,并没有造成大的损失。 经此一事,萧胡辇如开了窍,不再急躁,在萧术鲁列的提醒下,也洞察了兀氏乞儿的意思。 兀氏乞儿不是真不敢打,而是不想打,不愿意牺牲蒙古的有生力量,给东契丹换来胜利的机会。 蒙古虽说统一了漠北,实力较之以往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早年让耶律阿保机教训了一顿,总体的实力就在那里,即便一统了,也无法撼动南朝中原。 蒙古想要得利,唯一的倚仗是东契丹打赢了这场战,南朝中原实力大损,失去了对漠南的控制。 如此蒙古才有希望与东契丹瓜分中原。 这也是兀氏乞儿想跟中原合作的原因,蒙古的力量还不足以撑起漠南、漠北,唯有如昔年薛延陀一样,得到中原支持,才能堂而皇之地吞并草原部落,成为名副其实的草原霸主。 只是罗幼度不屑于蒙古合作,他只想要听话的狗,兀氏乞儿这才退而求其次地跟东契丹一起。 兀氏乞儿并不信任东契丹,他怕打赢了,自己实力大损。 到时候就算东契丹赢了,也不会分给他约定好的云九州,反而随手将他灭了。 同样也担心打赢了自己,中原一旦战胜了东契丹,结仇太深,未来不好相处。 所以兀氏乞儿就想拖着自己,不让自己去支援中原,给东契丹创造机会。 想通此节,萧胡辇明白过来,自己想要速胜是不可能了,开始改变思路以求覆灭蒙古。 萧胡辇知道罗幼度的野心,知道他想将大虞发展成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朝代。 漠北不允许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经过细致的谋划,萧胡辇想到了逼迫蒙古决战的办法。 就是利用这个冬天。 游牧民族最难熬的就是冬天…… 每一个冬季,对于游牧民族就是一次考验。 纵观历史,让风雪摧垮埋葬的部落比比皆是。 便是因为冬季难熬,游牧民族在没有彻底壮大,整合物资之前,他们的日子大多都是春夏秋存储过冬资源,冬天蛰伏。如果物资不够,便南下劫掠。 萧胡辇根据游牧民族的习性,威胁蒙古的羊群,不让他们安逸地放牧,减少他们的奶产量,袭击他们狩猎的部队,不让他们有额外的食物来源,威胁他们的大后方,让他们无法安全的耕种。 到了冬天,兀氏乞儿必然陷入弹尽粮绝的地步。 一战可擒! 萧术鲁列也知道萧胡辇的打算,说道:“得提防他们提前来攻,兀氏乞儿此人不是等闲之辈,他麾下的兀良哈族长更是以多谋著称,不容小觑。”
萧胡辇笑道:“之前是我想打,他们不打。现在他们想打,我却不愿与他们打了。强攻?正好试试柴叔父传授的防御之法。”
********** 蒙古大营! 黄金家族的第一代成员孛端察儿带着几分愁容地出现在了兀氏乞儿的面前,“大族长,萧挞凛已经回到了九十九泉了。”
兀氏乞儿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该死的娘们,比中原人更加狡诈可恨。”
得知自己的对手是一介女流,兀氏乞儿一开始还未将她放在心上,想着若不是自己不急于求胜,区区两万兵马,自己轻易灭之。 可随后一连串针对性的行动,让兀氏乞儿大感头痛,很是被动。 尤其是一个月前,萧挞凛千里奔袭,将他们在克鲁伦河附近种的青稞烧毁以后,兀氏乞儿已经明白了萧胡辇的用意了。 对方这是釜底抽薪,不想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 孛端察儿此刻也是一脸无奈,他本想着利用兀氏乞儿与中原战的两败俱伤,然后他在东契丹的支持下,吞并敌烈八部,成为漠北霸主。 只是兀氏乞儿一样防着东契丹,不愿跟萧胡辇拼消耗,以致于陷入今日困境。 最让孛端察儿忧心的还是东契丹方面的战局。 孛端察儿现在并不知道东契丹中计大败,但已经得知耶律沙阵亡的消息。 可见东契丹处于劣势,这边不能取胜,东契丹又失败了,他一切算计都将成空。 “大族长,萧胡辇这臭娘们,太了解我们的习性了。这样下去,过于被动,真等到冬天,我们都得冻死饿死。现在唯有进攻,集结全力进攻,将她拿下。”
孛端察儿又在不动声色地拱火。 这一次兀氏乞儿没有拒绝,而是游移不定。 面对萧胡辇一系列针对性的举措,兀氏乞儿一开始也打算以相同的法子反制。 大家都是游牧民族出身的,谁不了解谁? 你能针对我,我不能针对你吗? 兀氏乞儿打算将自己遭遇的一切,原封不动地返还给萧胡辇。 结果……事实证明,他了解的是游牧民族的契丹,而不是契丹皮汉人骨的萧胡辇。 萧胡辇派人去他的大后方以猛火油烧毁了他们的青稞,兀氏乞儿便派人去张家口,打算烧毁萧胡辇的农作物。他们没有猛火油,但是动物油同样有助燃效果。 然而萧胡辇的部落根本就没有农作物。 游牧民族并非完全不耕种,只吃肉跟奶,以牛羊的肉奶产量是供应不过来的。 青稞耐寒性强,生长期短,高产早熟,是草原唯一能够种植的农作物。故而游牧民族迁徙的时候,除了会考虑草场外,还会将耕种的土地也算计在内,牛奶配青稞才是游牧民族的主食。 但萧胡辇背靠着大虞,吃得都是粟米、稻谷,压根就不种地。 萧胡辇袭扰牛羊群,通过惊吓,污染草场猎杀等手段,令得蒙古牲畜奶产量降低。 兀氏乞儿同样以相同的方法应对。 结果虽有效果,但萧胡辇是以粟米、稻谷为主食,奶制品为辅。奶产量降低,影响有限。 而蒙古则是以奶豆腐,牛羊乳为主食,青稞肉类为辅,奶产量降低,对于他们来说,那是致命的。 最关键的还是对于漠南漠北的了解。 以往汉人北征,漠南漠北广阔的草原、沙丘、荒漠,是天然的屏障。 不少大军都在征伐的途中迷路,他们利用地形地势,或是袭扰,或是躲猫猫,总有办法应对。 如霍去病那样,多深入几千里次次不迷路,还能精准的找到目标,几千年来,就这么一个。 可是漠南漠北归契丹统治数百年,哪里有草场,哪里有水源,哪里有河流,没人比他们更加清楚。 兀氏乞儿这个蒙古人都比不上。 就如现在萧胡辇驻扎的九十九泉…… 九十九泉位于辉腾锡勒草原,是由火山喷发后出现无数山坑而形成的湖泊,因山上有分布不匀的大小九十九个湖泊而得名。那里气候宜人,山势平缓,水草丰美,即使在赤日炎炎的盛夏,也不显燥热烦闷。 兀氏乞儿一开始便想在九十九泉驻扎,与萧胡辇干耗。 结果人家抄小路穿过无人荒漠,先一步抵达,抢先占据了风水宝地。 几番交手,兀氏乞儿拿萧胡辇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相互消耗。 可是如何消耗得过? 萧胡辇的部落只有壮丁与妇人,在草原上都是劳动力,能够创造物资财富。他们部落里的老人小孩都在张家口,有汉人的官员负责照顾,完全无后顾之忧。 而他们还有老人孩子拖累,双方物资的消耗,不言而喻。 比拼消耗,萧胡辇将他们吃得死死的。 想着这段时间的遭遇,兀氏乞儿切齿道:“一个臭娘们有什么可怕的,她不想老子过冬,老子就让她给我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