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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人莫予毒——武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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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乐须及春,这是一个发乎性情的故事,根植在人心,发生在当季。潘金莲熬过生命中最后一个严冬,盛开在春天里,也定格在春天里——作为一个文学标本。开先河、唱反调的《水浒》,大费周章的去写奸淫男女,打碎了才子佳人的玻璃心。姘头小潘得不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祝福,也看不见“夫荣妻贵”的未来。街头巷尾流传着内人的八卦,武大置身事外,阳谷县无风三尺浪。潘金莲劈腿西门庆,市人知情不报是慈悲——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武大离婚了,一般人他看不上,这是难为王婆!这回的回目叫《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贪贿”就是贪财——连带好色,但“贿”字有不义之财的含义,在感情色彩上属于贬义词;“不忿”就是不服气,郓哥眼红王婆“吃独食”,想来分肥;“闹”字是点睛之笔,红杏枝头春意闹,疯狂的阳谷县有人吐槽,有人撕逼,有人着魔,有人中邪。与其说潘金莲红杏出墙,不如说移花接木。潘金莲到隔壁喝喝茶、做点针线活,两家共用一个小院或天井,享受着各自的岁月静好。从建筑形式上来看,《水浒》风月榜前三甲——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住的都是视野开阔的楼房。但潘金莲和西门庆偷情的安乐窝,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的闺房,而是在王婆茶肆,地点隐蔽。郓哥闹茶肆,凸显武大的浑浑噩噩。阳谷县的商业氛围浓厚,多机警人,多圆滑人,多逐利人,给读者的感觉是当地人足智多谋,八面玲珑,利欲熏心。郓哥出场早有铺垫,从武二来到紫石街开始,餐桌上就不断“果品”,王婆招待潘金莲,买的是“希奇果子”,招待潘金莲、西门庆买的是“细巧果子”。远方的水果,百姓也能尝鲜,但主要还是待客,客人,客官。郓哥年方十五六岁,上有六十多岁的老爹,“本身姓乔,做军在郓城生养的,取名郓哥。”

郓哥出生时,他爹是一名四五十岁的老兵。老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当时士兵的社会地位很低,部分兵源就是囚犯——刺配充军,这部分人脸上有刺青。至于郓哥他娘,原著留白,结局却不难推测,要么早死要么改嫁。王婆的丈夫就像郓哥他娘,属于纸片人,王婆丈夫是归宿却细思极恐——下场会不会像武大。六七十岁的王婆还有一个儿子,远走他乡,应该老大不小了。媒婆的儿子还在打光棍,正应了那句老话:卖鞋的赤脚走,贩盐的喝淡汤。提篮小卖的郓哥一直在找销路,“绕街寻问西门庆”,大官人是郓哥的主顾。路人恶作剧,挑唆郓哥:“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房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郓哥却从奸情当中发现商机,刺激消费。郓哥逆向思维,孺子可教。郓哥去见王婆也是有模有样。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拜揖。”

讨喜的郓哥,绝对不是什么好孩子。王婆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

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

百善孝为先,郓哥站在万恶淫为首的对立面。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王婆打哑巴禅:“甚么大官人?”

,“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

。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

王婆拦住郓哥,不让他胡来。郓哥道:“干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

早熟的郓哥拼命往成年人的世界里挤,想赚巧钱。王婆奚落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

郓哥要挟:“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

。王婆欲盖弥彰:“贼猢狲,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

郓哥嘴上没毛:“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

郓哥胡搅蛮缠,王婆下黑手——“郓哥挨了一头大栗暴凿”,果篮也被王婆扔到大街上。王婆扔梨是釜底抽薪,郓哥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

拾梨,刻画了小贩郓哥的锱铢必较——偷鸡不成蚀把米,仇恨正是一个个烂梨的累计。郓哥没有削价处理烂梨,而是满城找武大郎,转了两条街,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走来。郓哥立住了脚,大模大样的打量着着武大,说道:“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大摇大摆的,像鸭子。”

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

这是反问句,等于变相的承认。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

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来!”

可见武大多么激动,好像抓住救命稻草,把郓哥的细胳膊都抓疼了。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

据“度娘”所示,“他的左边来”隐指龟——玄武大帝左龟右蛇。“不咬下他左边的来”,与“含鸟猢狲”言来语去——咬龟对含鸟。市井小民常用亵语打趣,当时的脏话多拿男票说事——嘴里淡出鸟来,没鸟兴,干鸟头,鸟人,鸟事。但古俚语依然比今俚语文明,今人口吐芬芳:装13,傻13,懵13……“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你如今却说与我”。交换秘辛的筹码,也从“十个炊饼”高企到一场酒局。郓哥告密,武大之急,郓哥之缓,这是当局与旁观的差异。就像西门庆见色起意,王婆吊他胃口。武大看郓哥大快朵颐,小嘴砸吧咂吧的,心里是何滋味。郓哥宽慰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疙瘩。”

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疙瘩?”

因为郓哥个头不高,所以头部被王婆攻击。郓哥瘦小,除了遗传因素,还有长期营养不良的原因。“含鸟猢狲”,“小猴子”,正是成年人眼中的郓哥——古灵精怪。郓哥道:“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勾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郓哥想和西门庆挂一勾子——就是利益挂勾,王婆从中做梗。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

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

是可忍孰不可忍?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

王婆的寿衣缝了半个月,够穿几辈子。郓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不着,干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

西门庆恶人先告状,除了郓哥能想出来,却首先排除了公了的选项。武大气短:“兄弟,你都说得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

连王婆都这么厉害,毕竟武二有言在先——戒急用忍!郓哥的计划是私了:自己搞定王婆,让武大搞定西门庆,郓哥“扔果篮”为号(摔来摔去还是昨天那篮梨),武大突袭茶馆——捉奸在床,然后鸣冤叫屈!武大捉奸几乎成了哗众取宠,令人扼腕叹息。武大豁出去了,送给了郓哥数贯钱、几个炊饼。捉奸,郓哥为了泄愤,武大为了雪耻。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遭归去。当晚武大回家,保持着一惯的沉默。与世无争是武大的家风,潘金莲回归柴米油盐,也不再骂武大了——没有怨气了。“大哥,买盏酒吃?”

语气温柔。坠入情网的潘金莲发现酒是个好东西,可以提气、壮胆、助兴、解乏。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

武大跟谁喝酒,潘金莲根本就没有兴趣追究。“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

这是武大最后的晚餐,可能还加了鸡腿。内人起了外心、有了外遇,才会给拙夫一点好脸色。在潘金莲心目中,武大是最变态的色狼,委曲求全的背后,是恬不知耻的占用——美色就像美食,凡夫难以拒绝。“当夜无话”,在此处已经不是一句套话,是同床异梦的简洁写照。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魂不守舍的潘金莲,根本就没有察觉——巴不得他出去。他出去,她才能出去——去茶馆打卡。“老猪狗,你昨日做甚么便打我!”

郓哥向王婆宣战。郓哥把果篮一扔,一头撞向王婆的小肚子,将王婆死死顶在墙上。郓哥和王婆顶牛,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千钧一发之际,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王婆大叫:“武大来也!”

西门庆插足武大的婚姻,临门一脚又踹翻武大,趿拉着破鞋扬长而去。俩小个子捉奸,以武大扑街、郓哥跑路收场。“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蜡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掺着,便从后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

潘金莲偷人的门庭路径,让武大重走一遍。武大想看的都看见了——包括西门庆“驴大的行货”。当夜无话——武大没死。天明,潘金莲依旧“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她恨透了武大,武大想把她搞臭!武大像个木头人,躺了五天,吃喝拉撒都省了。谁能想到,武大会被潘金莲监禁。不会有人来探病,除非走后门。而郓哥压根就不走紫石街,他怕了。窝囊的武大想到了死,眼下已经断粮断水,不知道这种死法算不算绝食。都给我老实点,我上面有人!这是武大对潘金莲最后的忠告:“你若肯可怜我,早早伏侍我好了,武二归来时,我都不提……”上面有人!潘金莲听了这话,头也不回的走了,回来揣着一包耗子药。潘金莲看着奄奄一息的武大,竟然哭了。武大道:“你做甚么来哭?”

潘金莲抹着眼泪说:“我的一时间不是了,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这脚!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

再相信奴家一次?武大安慰幡然悔悟的潘金莲:“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

武大看见潘金莲拎着几串铜钱出去,武大想到武二,想到了让武二再搬回家住……潘金莲回来,把药交给武大,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叫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

一路走好。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个,半夜里调来我吃。”

潘金莲说:“你自放心睡,我自伏侍你。”

三更三点,好时辰。盼星星盼月亮,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汤里。”

场景像杀猪——死猪不怕开水烫。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潘金莲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碗白汤,端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

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

武大不知道还有一包药。“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安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

潘金莲用发簪调药,不计较武大的口感;银器可以试毒,白银遇毒会变黑,不计较武大的观感;武大睡的迷迷糊糊,任人摆布。武大受难的场景,太阴暗,太悲苦。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

抹布味,还是头油味?潘金莲说:“只要他医治得病,管甚么难吃!”

良药苦口,吃完就好了!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似大郎的娘子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

毒性发作了,武大还“大嫂长大嫂短”,不失礼数!婆娘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

“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

狼外婆王干娘分付:“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里,便好下手。”

捣子是个多义词,一指流氓无赖,一指光棍汉,武大适用于后者——不配娶妻。王婆羞辱垂死的武大,太缺德。蒙头发汗是潘金莲对武大的临终关怀!“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

砒霜给力,让咸鱼活蹦乱跳!弥留之际,口不出恶言,武大是天下第一良人!武大倒气是神来之笔,写的不绝如线:“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作者把武大当成人来写,对这个世界已经仁至义尽。按照笑笑生的写法,西门庆步武大后尘,半夜嗑药,被潘金莲活活骑死!“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着不如偷不着”,这就是潘金莲传奇的一生。小潘投毒,王婆收尸。凡是用钱能摆平的问题,对西门庆来说都不是问题——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来讨回报!王婆整理完武大的遗容,潘金莲随即哭丧。“次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半路就听见潘金莲报丧——撇得奴家好苦呀!王婆在后门敲了三下,潘金莲就撇下武大,来到隔壁。潘金莲对情夫说:“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

潘金莲是情夫的傻白甜,是拙夫的母夜叉。武大不给潘金莲一纸休书,潘金莲就给武大发讣告!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坊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

团头是职务,并且是个多义词,一为地保、保正之类的临民职务,一为术业有专攻的行业带头人。何九叔的职务是街道干部兼法医,还是单纯的阳谷县首席法医,有分歧。理解为阳谷县首席法医,似乎更符合阅读情理。王婆大概跟何九叔有过业务上的往来,据南宋法医名著《洗冤录》记载,仵作验女尸需要稳婆下手,王婆早年被官府差遣办案的可能性很大(《洗冤录•卷二•妇人条》)。由此推测,王婆传授给潘金莲的“用药法度”,很可能来自“法医经历”。王婆收尸手脚麻利,并且建议火葬武大,可见经验丰富。《洗冤录•卷一•条令》记载:“诸尸应牒邻近县验复”,当时凶杀案还有尸体复检的制度,复检的法医来自邻县。但武大是“自然死亡”,不需要复检。西门庆出钱为武大发丧,进一步激发了潘金莲的依赖感。王婆采购棺材和香烛纸钱,又捞了一笔。邻舍吊丧,询问:“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

“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

遗孀讳疾忌医,掩面而哭。吊客在一片节哀声中退场,考验着武大遗孀的泪腺和嗓门。王婆买来棺材,去请何九叔验尸、入殓。“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整顿”,团头何九叔出门在“巳牌时分”,也就是在上午九到十一点之间。何九叔走到紫石街巷口,被西门庆叫住,邀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

西门庆是人狠话不多的主,两个吃了半个时辰,西门庆奉上十两银子,不容何九叔推却。何九叔无功受禄,忐忑不安。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

临走,西门庆嘱咐:“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

何九叔预感到自己摊上事了,这也为武松请自己喝酒埋下伏笔。何九叔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个火家在门首伺候。何九叔先问武大的死因,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

这说明,火家没有接触尸体。否则,火家会和何九叔耳语几句。何九叔进门,在场人员是王婆,接着潘金莲“穿着些素淡衣裳,从里面假哭出来”。何九叔支应了两句,开始上上下下打量潘金莲,并得出结论:“武大老婆是个不良的人!”

别人眼中的潘金莲是妖冶的:“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侬侬肚儿,翘尖尖脚儿,花簇簇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搊搊、红鲜鲜、黑稠稠,正不知是甚么东西?”

何九叔的灼见从何而来?首先,何九叔应该和潘金莲有过短暂的目光交流,潘金莲的眼神游离,流露的神情不是悲痛,是猜忌,是杀机。其次,死者都要入殓了,遗孀还未成服——穿着些素淡衣裳、虚掩着粉脸假哭。潘金莲为什么不穿孝衣?原本是穿孝衣的,中途换装。什么时候换的?早五更。为什么换装?因为潘金莲去隔壁见情夫,穿着打扮为了取悦情夫。潘金莲如果艳装出现在情夫面前,形象未免太淫邪。潘金莲“穿些素淡衣裳”卖俏,说明对武大之死无动于衷。潘金莲回到家中,就为武大的丧仪忙碌起来,忘了换装。潘金莲的注意力用在应付吊客,却忘记了自己不穿孝衣的差池。何九叔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才去验尸。何九叔在“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的那一瞬间,执业经历告诉自己——摊上摊上大事了!“何九叔用五轮八宝犯着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大叫一声,望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五轮八宝犯着两点神水眼”,形容何九叔洞烛幽微的专业眼光很传神,“定睛”是目不转睛的过程——何九叔有充分的时间去咬舌。小说常见咬舌自尽的狗血桥段,不论“咬舌自尽”是否可行,至少咬舌是很危险的自残。何九叔咬舌,咬轻了血量不够,咬重了有性命之忧,阳谷县的人一个比一个狠!何九叔“血口喷人”,正是“武大扑街”的翻版,符合中邪的条件——重演武大伤重吐血的冤屈。王婆第一时间断定:“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

关键时刻,王婆总是承担救死扶伤的重任。王婆朝何九叔脸上喷了两口水,救活了。王婆叫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

一个武大就够糟心的了。何九叔脱身非常的滑稽,两个火家抬走何九叔,用了一扇门板——另外一扇停武大!“一径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着,就在床上睡了。”

“一径”太妙了,那是一路小跑,远离是非之地。何九婶坐在床边啼哭:“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时曾不知中恶。”

。“闲时曾不知中恶”,何九叔是跟死尸打交道的,邪祟轻易不会上身,否则何九叔不能吃仵作这碗饭。并且是阳气最足的正午,中邪的概率最低——午时三刻杀人都没事。何九叔中邪,是武二守灵——武大托梦的前奏。《老子》说“神得一以灵”,如果武大的阴魂动辄制造灵异事件,生前善良的武大就成了捣蛋鬼,不仅不会被人同情,反而遭人愤恨。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何九叔夹在西门大官人和武都头中间,左右为难,谁都惹不起。何九叔首先不能惹西门庆,武松暂时还远在天边。“火家都不在面前”,自然是还门板去了——怕武大来讨!俗话说: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何九婶的高明,不仅体现在处事圆滑,更在于老道的法医学知识和反侦察能力——巧妙的“偷骨”。这说明,何九夫妇平时无话不谈,毕竟何九面对的是种种阴暗的死亡,如果何九婶不是爱屋及乌,怎么可能对法医学有兴趣。何九婶对何九叔的爱,体现在对恐怖的分担。何九夫妇是《水浒》最恩爱的夫妻,不仅是对离心离德的武大夫妇的反衬,而且遥相呼应另一桩情杀案——发生在狱警家的!火家又来请示团头何九叔,问何时验尸。何九叔授权:“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若与我钱帛,不可要。”

丧主给的辛苦钱,何九叔分文不取,当然是为了避嫌。但是何九叔已经接受了西门庆十两银子的贿赂,只能做污点证人。后来武松盘问武大的后事如何办理,潘金莲推诿:“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

火家回报:只三日便出殡,去城外烧化。问题来了,何九叔对何九婶说:“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

何九叔派去验尸的火家,如何没有察觉?因为何九叔那口鲜血,就喷在武大脸上!何九叔中邪,把王婆和潘金莲吓得不轻,请僧伴灵、念经,超度武大。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潘金莲披麻戴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何九叔来到火葬场烧纸,王婆和潘金莲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

“且喜”二字,太扎心。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何九叔这话很有深意。何九叔为武大的灵柩点火,棺材板太薄,很快就烧透了。遗体还剩一个轮廓,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王婆搀扶着潘金莲,去斋堂管代众邻舍街坊。除了何九叔,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何九叔拨开火,“拣两块骨头,损去侧边,拿去潵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损去侧边”操作粗犷,“浸水”像化学实验。何九叔收藏了两块遗骨,回家交给何九婶。潘金莲回到到家中,立了“亡夫武大郎之位”的灵牌,西门庆当夜就潜入武大家。这让潘金莲很感动——奴家好害怕。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家道中落——狮子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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