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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盘根错节——十字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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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改变了武松的一生,一个是武大嫂,一个是孙二娘。武松邂逅孙二娘是在发配孟州的途中,就在孟州郊外的十字坡。时令是夏天,书中发生在夏天的故事有“智取生辰纲”,“双夺宝珠寺”,“宋江吟反诗”等等。相比武松肉搏孙二娘,“双夺宝珠寺”是比较冷门的章节。花和尚鲁智深为了逃避刑责,与失陷生辰纲的杨志联手,智取二龙山,成了宝珠寺主持。宝珠寺有明珠暗投的寓意,武松皈依二龙山,导师就是孙二娘。让罪孽深重的孙二娘为武松受戒,文心是大乘教义,应该焚香沐手的去拜读。武松和两个公人翻山越岭,“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十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小桥流水人家的祥和景像。武松一行三人下山,从樵夫口中得知:“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叙事也是写景。孟州植被茂密,葱郁如画。该回的回目是“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下回的回目叫“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孟州道涉及的地名有十字坡、安平寨、快活林、鸳鸯楼、飞云浦、蜈蚣岭,纷至沓来。高潮是“血溅鸳鸯楼”,十字坡在孟州道属于穿线、过门,也是武松落草二龙山的中转站。十字坡从一棵大树切入,在修辞上属于顶针。“十字坡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枯藤老树就是十字坡的地标,在上面做窝的也不是菜鸟。张青在大树下剪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打劫未来的岳父山夜叉孙元。张青施展“拳打南山敬老院”的手段,奈何技不如人,斗了二十个回合,被老丈一扁担打翻。写山夜叉孙元,化用“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②这个典故,补足张青前传,也是为了揭示张青欺软怕硬的性格。拙见未免穿凿,因为老当益壮的孙元不是恭陪末座的孙山;但孙元是《水浒》最高龄的强盗,是绿林前辈,按资排辈也属于“解名尽处”——处于金字塔的尖端;但孙元的诨号是山夜叉不是老夜叉,用“孙山”影射“贤郎”,婉而多讽——快婿实在当不起一个贤字。张青剪径失手,不仅学到了一身武艺,还白赚个老婆,也是门当户对。张青有一句话很幽默:“城里如何住得?”

城里为什么住不得,眼线太多,风声太紧,一家三口依旧来十字坡大树下开黑店。武松披枷带锁来到十字坡,山夜叉孙元作古,家风不坠。“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③。母夜叉孙二娘当垆,菜园子张青稍后采薪归来。菜园子不仅是张青的诨号,还像榫卯,紧扣张青和鲁智深的命运。张青早年在光明寺种菜园子,因为琐事,“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僧行就是僧众,张青杀的不止一个“菜头”,是整个光明寺的僧众,张青的内心得有多黑暗。鲁智深在大相国寺荣膺“菜头”一职,专管菜园子,后来鲁智深云游十字坡,差点被孙二娘暗杀。张青救下鲁智深,也是对杀僧恶业的忏悔,才会立下不杀出家人的店规。十字坡是《水浒》三大黑店之首,相比“枕溪靠湖”的梁山泊朱贵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的揭阳岭李立店,张青店木秀于林。《庄子•齐物论》描写了一株参天大树:“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这棵古木能够幸免斧钺之诛,既是作为瞭望塔的实用价值,也是张青自我放逐的精神家园。张青夫妇开了好几处分店,都依托森林,荒山秃岭连强盗都留不住。同行李鬼出没的地方,风景美不胜收,小杜停车——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山间林下皆是盗贼,不见隐士。明初高启《咏梅》警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但是从《水浒》林下走来的不是浣纱女,是“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的李鬼老婆,是“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镮,鬓边插着些野花”的孙二娘,刻画无盐,唐突西子。张青回家,婆娘翻车,令人瞠目——玩鹰的被鹰啄了眼。一个光膀子壮汉驾御半裸的肥婆,肥婆杀猪价的喊,两个伙家袖手旁观。场景既像犯罪又像伏魔——别人家的婆娘打扮起来像妖精,自家的婆娘打扮完更像鬼!“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锤似粗莽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

阿弥陀佛,能降伏母夜叉的沙门终于出现了。书中附一首逗比的打油诗:“麻翻打虎人,馒头要发酵。谁知真英雄,却会恶取笑。牛肉卖不成,反做杀猪叫!”武松征服孙二娘,一改拘谨的直男形象。武二推搡武大嫂、抱摔孙二娘,莫辨妍媸,这口味有点重。张青跑来求饶:“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

自家男人服软,最尴尬是孙二娘——又怪我!孙二娘有什么错呢?首先打扮的像野鸡,上半身穿个吊带,下半身就剩条底裤。其次是破坏“三不杀”店规,屡教不改。擒拿姿势不雅,“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不敢懈怠。张青叉手施礼,问道:“愿闻好汉大名。”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

除暴安良,职责所系。“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

都头官小,打虎名高。武松回道:“然也。”

在景阳冈下,武松对店家夸下海口:“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

张青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

张青不是吃软饭的,武松就坡下驴,放开孙二娘,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

奸计被识破,婆娘也被制服,张青为了提高职业道德,高标僧道、罪犯、妓女“三不杀”戒律。张青揽功诿过,例证滥杀无辜的是孙二娘。孙二娘暗杀鲁智深的动机是“见他生得肥胖”,张青救鲁智深的动机是“见他那条禅杖非俗”。武松从来都没有像样的兵器,充其量就是个打手,不像临阵杀敌的将军。通常文官需要一纸功名装腔,武官需要一件兵器作势。一把杀猪刀在手,孙二娘恶向胆边生。在孙二娘刀下横死的头陀,留下“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个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

“谁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这句诗可以恭维孙二娘。头陀死有余辜,遗留一件法物——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头盖骨经过深加工,行家张青识货。“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铁界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

可以看出,张青有崇拜强者的心理,入赘孙家就是证明;其次同恶相济,留头陀一条性命,可以替自己分谤,不独做恶人;以及骨子里的残忍,“卸下四足”是何言欤,目无全牛,杀人与杀牲何异?至于不杀妓女,理由是:“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

十字坡早已臭名远扬,十字坡的段子,武松倒背如流:“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豁免妓女,或许是妓女身材苗条,出肉率太低。同样是卖肉,孙二娘何苦为难女人。张青向武松陪礼道歉:“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了起这片心?”

孙二娘解释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时起意。”

孙二娘一开始真没下蒙汗药,托出一大桶酒来,武松一行三人“一连筛了四五巡”。武松自我辩护:“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阿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子,休怪!”

斩头沥血指的是杀武大嫂,言外之意是说孙二娘不入武松的法眼,劝她不要自作多情。“何肯调戏良人”,因为孙二娘不是良人,所以被武松拿来开荤。是非曲直,“监控”为证:“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倚门”揽客,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举止轻浮。老板娘能说会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

武松一行长途奔波,来到店里,“先脱掉上盖衣裳,都搭在窗槛上”,三人光着膀子。法警主动为武松开枷,“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去伏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放开手脚的武松才会有闲心去撩拨老板娘。老板娘笑嘻嘻地上酒上菜,都没问题。事情的转机是老板娘上馒头。武松掰开馒头,说道:“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毛,一象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

吹毛求疵,武松发骚,孙二娘自愧不如。武松“疑忌”此物大补,无处泻火。“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

贼配军想越俎代庖?“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

做客属于社会活动,必然衣服光鲜,孙二娘潜意识提高丈夫的身价。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

臭流氓,这是想白嫖?武松把孙二娘逗乐了,孙二娘笑着寻思:“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

孙二娘发嗲:“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不妨”二字百无禁忌,如果让西门庆听了会奇痒难忍。武松主动提出换酒,烫酒。蒙汗药加热,药效发作的快,那两个公人都麻醉了,武松也跟着扑地。孙二娘得计,两个伙家来“收尸”,抬不动武松。孙二娘骂骂咧咧——骂伙家太笨骂武松太坏,赤膊上阵,“绿纱衫”和“红绢裙”都是自己脱的,不是武二扒的。这才有张青刚进门那一幕:武松碾压孙二娘,俨然采花大盗!武松质问张青:“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

眼见为实,张青穿着像武大一样朴素,没去做客,是去砍柴。张青大笑起来,有灭烛绝缨的雅量,请武松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恳请放过两个法警,顺便参观人肉作坊,“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

武松把惩奸的义举,宣讲一遍。张青夫妇称赞不已,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

二龙山根据地是以宝珠寺为基础开创的,班底是宝珠寺还俗的和尚,缔造者是宝珠寺主持金眼虎邓龙。金眼虎与金眼彪,是不是字形相近,也是为金眼彪施恩入伙作眼。二龙山的头领原来只有金眼虎邓龙这一条龙,但是龙虎相争,这个名字犯冲,声教罪人邓龙的下场和名教罪人王伦一样,德不配位。鲁智深主持宝刹,光大山门。武松标榜“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法警像仆人一样服侍武松,务必保全法警性命。“孙二娘便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

张青救人尚且操作粗犷,遑论杀人。两个法警醒来,被安排“上座”。麻痹时的亵渎与清醒时的恭敬,发生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十字坡,场面很滑稽。席间,张青、武松“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把两个法警吓得“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

两个法警这才安心“吃瓜”。“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厚意。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结拜张青为兄。”

武松今年二十六岁,张青三十一岁。但是张青给武松的第一印象是年长十岁:“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

张青为什么显老,张青出场“挑一担柴”,“腿絣护膝”、“腰系着缠袋”,初步判断是从事“肩担贸易”的小生意人;“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两腮塌陷,给人的感觉是面黄肌瘦。加上张青自己口述:“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

容与堂本,李贽的眉批是:如此度日也难。武松辞行,张青“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

十来两银子,正好够打点管营、差拨,免去一百杀威棒的皮肉之苦。好钱用在刀刃上,武松当面把银子全部赏了法警,说明武松不懂张青夫妇的良苦用心,也没拿管营、差拨当干部。武松的目的地是“安平寨”,“安平寨”的安,不是安全的安,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安,意思是怎能!“安平寨”作为地名是“不平寨”:都头的前程说没就没了,武大嫂说背叛就背叛了,受刺激的武松放浪形骸!“安平”作为人名,在《水浒》的结尾还出现了一次,铁扇子宋清的儿子宋安平,应过科举,官至秘书学士。宋安平作为唯一上榜的梁山后裔,走上了仕途经济的正道,为父辈争气。武松告别张青夫妇,乌鸦在十字坡上空盘旋。“谁谓宋远,曾不崇朝”,武松不到晌午就来到孟州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恶人自有恶人磨——快活林》。注释:①唐·王维《终南山》宋·范公偁《过庭录》《孟子·公孙丑上》清·秋瑾《鹧鸪天·祖国沉沦感不禁》《国风·卫风·河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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