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克里斯鼻梁骨上还贴着纱布，这个家伙就这么穿着多口袋军装的裤子穿过那些正在练拳的孩子，走向了周道。乔巴在警惕性的看着，眼看着克里斯一点都不见外的随手操起拳馆内的一场桌子放在老周旁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周道也没好到哪去，在比赛的最后用飞膝撞断了人家的鼻梁骨后，被医生诊断为轻微脑震荡，生是给摁在医院躺了足足四十八小时这才回来。等再看见克里斯，两个鼻青脸肿的男人第一眼对视后，竟然同时扭过头去露出了笑脸。那画面很有意思，仿佛面对曾经擂台上的敌人谁也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友善，却又偏偏忍不住的笑出声来。笑声过后，克里斯先开口说道：“我要回美国了。”

“回？”

中国人很喜欢捉字眼，在周道看来，他认为克里斯的家乡应该是泰国，怎么会用‘回’这个字呢，一般来说，只有回家才会提到这个字吧，或者，是去一个你更加熟悉的地方。“是啊。”

克里斯没怎么听明白，也不理会老周是否在意的说道：“这次来就是和你道个别，没想到在泰国竟然遇到了一个非常可敬的对手，还是个中国人。”

噗。老周再次乐出了声，他能从话语中听出克里斯的不服：“有怨气？”

“可惜没机会报仇了。”

这是一名拳手的悲哀，要不是没有出生在同一个时代，克里斯肯定要咬紧牙关多练两年后回来报仇，只是，两年的时间过去了，自己的对手还能出现在拳台上吗？老周摊开手：“何必在乎这些，咱们就是打了一场没什么人知道的比赛而已，都是虚名。”

“你开心到露出笑容说出这番话的样子，像极了罪不可恕的混蛋。”

克里斯回头直接骂开了，但这回的话语中再也没有了任何敌意，反而很平常。这就是现实，势均力敌的人总会惺惺相惜，不是所有人都和爱迪生与特斯拉一样选择敌对一生，更多的人选择和同一层面的对手重归于好，哪怕在事业上依然处于竞争关系，心里却相互敬佩着。周道回敬了一句：“这就是你打爆我眉骨的原因？擂台上的血我到现在还没擦干呢。”

他指了指同样贴着纱布的眉骨，手下，是高高肿起的腮帮子。克里斯把手搭在了周道的肩膀上，真心真意的说道：“真希望你可以年轻点，那样我们还可以再打一场。”

老周摇摇头：“没指望了，你知道打完那场比赛以后我最想干什么吗？”

克里斯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想喝瓶啤酒、抽根烟，坐在沙滩上，就坐那儿……”老周指着沙场前的位置：“和这群孩子们吹嘘自己当年有多厉害……”“没有再走上擂台去挑战其他人的想法么？”

“一点都没有。”

老周苦笑着。年轻的时候，他打赢了一场比赛后也会庆祝，可那种快感消失的非常快，所以，周道只能把目光迅速转移到下一个目标身上，只有战胜对手，才能重新获得那成就感。可现在？早就不一样了。费尽心思想要翻案却没成功，以为通过宣泄方式的打赢一场拳赛也许就能找回信仰……没错，信仰是找了回来，老周也感受到了对手倒在自己身前的滋味，但当初那种欣喜若狂、天下虽大唯我独尊的感觉呢？你们都去哪了！少年时，周道挺喜欢吃无花果的，那时候家里没什么钱，吃的机会很少。后来赚钱了以后，老周第一件事就是把商店里的无花果都买了回来，想体会那酸酸甜甜的滋味，但，打开包装那一秒，周道只吃了一口，随手扔进了垃圾桶。无花果的味道没变，变的是自己，当年的味道原来早在潜移默化中成为身体所无法接受的，完全不自知的周道还在苦苦追寻的根本就不是无花果，是对当年无法掌控生活的报复。就像赢下这场比赛一样，他以为自己找到的依然是信仰，可赢下比赛那一秒才发现，自己受的伤比之前更疼，被视为荣耀的胜利重新回到手里那一刻，已经没有了沉甸甸的感觉。我们就像是为了不断前行、彻底振作起来在不停的欺骗自己一样，说‘再努力一点你就能达成目标了’、‘多辛苦一下就要熬出头了’，当目标达成，总算是熬出头了，有一个灵魂在脑海中兴奋不已时，恐怕还会有个孤单的影子在呆呆的凝望着一切。也许‘我想’，是‘我曾经想’的延续；‘我要’，是我曾经想却未曾得到的不满。真正的我想，是应该抛弃所有报复和‘曾经的想而未得’，看着脱胎换骨的自己，问上一句‘我就是你，现在，你想要什么’。简单么？特别简单，可要是不经过这一整圈的轮回，没有这一次的彻底放空和克里斯的探望，周道恐怕这辈子都琢磨不明白，会深深陷入到惆怅里，为了冤案懊恼一辈子。因为他把信仰丢了，因为那些‘我想’都是‘想而未得’。“信我一句。”

老周抬起头，用鼻青脸肿的面容看向了克里斯，说道：“想做什么赶紧去做，千万别等有人给你制造出了根本无法完成的障碍时后悔。”

“神经病。”

克里斯笑骂着，他听不懂。出于对周道的关心，克里斯还是问了一声：“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是继续去寻找当年让你陷入牢狱之灾的真凶么？”

周道回应道：“早就找到了。”

他好像不太希望继续这个话题的转向了其他领域：“唉，如果你到了退役那天，会怎么做？”

克里斯思考了一会儿：“肯定要举办一次盛大的派对，把整个好莱坞的漂亮模特都找来，穿着骚粉色西装在豪宅里接受所有击败过的对手致意，看着那一双双渴望着报仇又无能为力的眼睛对我说‘恭喜你，可以开始全新生活了’。”

克里斯仿佛看到了那一幕，哈哈大笑着说道：“哈哈哈，我一定要这么干，就像今天在面对你的时候，我那种心情必须要让别人体验一下。”

从克里斯的话语中，周道还能听出他的求胜欲，这样的人是不可能退役的。他又说了一句：“知道我会干什么吗？”

“干什么？”

老周习惯性的撇撇嘴：“找一个永远有底线、即使背叛你也会不会造成太大伤害的人一起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寻一位还过得去，但一定要在晚上可以彻底放开让你舒舒服服的女人过日子，传宗接代。对了，这个女人一定不是爱到死去活来的那种，两个人中间拥有人尽可知的那点小甜蜜就好，偶尔吵吵架，吵急了一把抓过来扔床上，第二天对视一眼后，她在我胸口捶上几拳，再开始新的一天。”

“你还真是打算退休了啊？”

周道露出了笑意没法笑声的说道：“是你给我重新注册的运动员资格，忘了吗？”

他一直都在退役的世界里折腾那些于职业生涯中应该折腾的事，现在才想明白而已。“那我接下来该说点什么？”

克里斯有点不会了。周道平静的说道：“祝我好运。”

“你的拳套可以送给我么？当做纪念。”

老周摇摇头，伸手指了指正在独自训练的他宁瓦：“我得眼看着他打完人生第一场拳赛后，把那东西送给这个孩子，如果他输了，算是鼓励……”“他赢了就当成奖励，是吧？”

克里斯仿佛老中医看穿了周道葫芦里的药一般说道：“怎么所有教练都干这种垃圾事，就不能用心点？”

骂完他走了，走过他宁瓦身边，遭到这孩子注视时，骂骂咧咧的喊了一句：“看什么看？我是你这辈子都打不赢的对手，假如有一天你能打出点成绩，记住了，我在美国等你。”

周道乐了，这可不是在祸害他宁瓦，反而是在帮他，是在为他在今后的道路上，树立一个可以永远追寻的目标，也可以叫心理魔障，只有到了那一天，他宁瓦能去美国击败这个对手了，这些天来一直被蹂躏的痛苦或许才会过去。那将成为他一直努力的源泉，生理上的源泉。“谢了。”

周道看着克里斯的身影随口说了一句，没有太多感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