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记得,那日晴苏,万籁俱静。时值夏旬,娇花绿荫,月末初日,照揽云霞。因为林青致的照拂,他在宫中并未受到虐待和鄙夷。陛下见他惊风逸容,堪比洛阳才子,便允了他为礼仪学士,怎奈和硕公主心中怒火无可发泄,便逐一倾泻至他身上。程立被鞭打杖责,具足磕头长跪棘刺,逢得林清致求情,陛下恩准离宫任官。未过几天安生日子,偏和硕又闹出些事儿,随便使了个见不得人的手段,污蔑程立不珍不洁。程立无权无势,京圈中无人出手相助,交给刑部当即判罚,和硕坐在清正廉洁的高堂之上,满目阴狠指着领事太监,赐程立墨刑。望着他依旧清风霁月的白净模样,和硕心中之气,不打一处来。她厉声质问:“凭什么你会对丑女百般留情,对本公主却置之不理、不屑一顾?”和硕公主模样癫狂,眼中泛着碎火星子,紧紧盯向一言不发的程立。程立仍旧是明月清风的纤纤公子模样,他满面平静,唯一双会说话的雪亮眼睛,滑过悲悯。“你为什么不说话?”
和硕厌恶不肯执言的他,便抽出一条棘刺牛骨鞭,对默默无闻的程立疯狂抽打。程立挺立脊背, 未曾抬手遮挡。当他被打得奄奄一息,也只回复,“立做人处事,但求问心无愧,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语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你在指责本公主?!”
程立喉间闷了口血,直冲上颚,情绪一激动便喷泄而出。“立不敢。”
和硕伸出白皙指尖,挑起他光洁无尘的下颌。她怜惜干净清澈的容颜,故而鞭条只落在程立颈项部位之下,此时浑身血迹斑驳的儒雅少年郎,像狗一样趴在地上。通身的傲气和文人风骨,却不允许他开口求饶。和硕突然想看他,如宫中犯错受罚的太监婢子般,死乞白赖摇曳尾巴,低三下气求公主饶命!她晃着纤柳腰身,涂满胭脂俗粉的脸庞靠近程立,用以极尽温柔和诱惑嗓音,哄骗着:“你若求本公主,本公主既往不咎,放你一马。”
程立躺在地面抽搐,不言亦不语。和硕像癫狂了般甩一记耳光,忽而又有几分心疼,端着公主架子,居高临下走向程立,小杏眸泛着水波,骄纵又悲哀。蹲身,前倾躯体,面额在触他半张手掌距离,停住。泪满眼眶,故作恳求姿态,“大长公主姑母府中,男宠甚多,你做本公主的男宠好不好?本公主保证,今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说罢,她便要自褪裙裳,可程立迅速低下了头。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正人君子模样。和硕鼻尖沾染酸涩,她不信,本若君子的人,对天香国色的女子提不起半分兴趣,便钳起程立下颌,逼迫他抬头。云酥香肩,春色知几许,绝美风景只微微下瞥便能一探所有。但程立偏转视线,满身傲骨在这一刻淋漓尽致,他如天山雪莲般的白皙颈项,突然被绵软的手掌覆盖,温热触感袭来,程立用尽所有力量去推。浑身是血的手,染脏了和硕公主的衣袍,和硕嫌恶皱眉,抡起手掌怒甩,程立被打得两眼发懵,鞭条与杖责齐齐传来,他觉得,就像被野兽撕咬,四肢百骸皆是阵痛。他痉挛着,呼吸微弱而艰难,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依旧是不沾尘土的高洁自爱。“哦,本公主知道了,你是不是嫌弃这儿过于鄙陋?”
和硕骄纵自傲的眼眸,席裹温柔,她大手一挥,“摇灼,带程先生回宫,去公主阁。”
半晌,阁内。芙蓉暖帐,玉魂凝香。和硕第一次使用后宫嫔妃用来争宠的欢宜香,她在杏裳华服熏笼兰草。兰草遇欢宜,雨入珠帘满殿凉,叫人沉醉不知归路,一晌贪欢。当她踏着莲花步,薄裳于外内衬肚兜,比花满楼的歌妓还要清凉三分,本以为清心寡欲的程大学士,会拜倒在石榴裙下。但他没有。程立两只深陷的眼眸空洞无焦,面部神情萎靡不振,一股麻木和绝望紧紧包裹着他。他都不看一眼,美人出浴图。“程立,你别这样好不好?”
和硕公主径直坐在他瘦弱无肉的双膝上,玉手抚摸他如柳的额眉。充斥着诱惑的欢宜香在二人鼻尖激荡,引得和硕愈发娇媚,但身旁的程立却面无波澜,像木头人。欢宜香带来的冲劲太过震撼,和硕公主两颊生出胭脂粉,她不安地在程立怀中攒动,企图能引起原始欲望。若放在寻常男子身上,定要把持不住。偏生此人是程立,白面儒冠,持正不阿!和硕见对方始终冷漠,灼热的心渐渐寒凉,她用指甲剐蹭程立胸前囚字,渗出些血仍旧余气未消。她舔了舔血,最后问道,“你当真不从本公主?”
程立不语,无声眸子却写满了风骨和孤傲。和硕哈哈大笑,穿好自身袍服,对门外吼了声,摇灼颤颤巍巍进入,听见自家主子疯狂道:“把他衣裳剥了!”
尔后,程立侵犯当朝公主,太后传懿旨刺死,和硕心善为其求情,才将死刑改为宫刑。程立忘不了,满目疯狂的和硕公主,笑嘻嘻说,“本公主不要你死,要你生不如死!”
确实,体会过宫刑,才知道何谓生不如死!程立身体才止住血,但心中之血,却脏得他几欲投河自尽。回到家中,遣散奴仆,他心中壮志理想,终是随风而逝,除了蜷缩床边,咬紧牙关,一遍遍嫌恶和自残,他再找不出任何缓解之法。湛湛清风、蕙心纨质的美玉公子,终究变成一滩烂泥。他想去死。整顿衣裳去往大街,欲同旧友告别,逢游行的林清致,身后尾随一大批人。他看见满脸红斑的女子,对他露出亲切微笑,程立惊慌失措,恨不得立即消失。偏林清致还扬起手来,不远处斜阳正照,光芒尽落,扑在她身上宛如披了层金丝蝉翼,程立觉得这并非蝉翼,而是希望。但他畏惧靠近。听得周边人说,烨亲王妃是要去找工部,商酌六疾馆建设事宜,程立皱眉,那六疾馆牵扯利益旁多,她不过一介弱女子,何来胆量。便想找尚在礼部的老师帮她,事成后,又思觉友人此时忙碌,如若今死定会给她造成困扰,遂卖地契捐款捐物,等蛊疫结束她得空,再寻死。游街的林清致到没想那么多,她看见程立,还好奇怎么不来打声招呼。身后人群熙熙攘攘,不少是骂她的,多是说些天气炎热要中暑,平白无故遭此罪受,林清致听见了皮笑肉不笑。抽出楚烨给的五雷令,愈看愈心塞。“狗东西,连工部都压不住,还不如直接把令契给我,省得去找工部建!”
令契便是工部展开建造的通行令,有它在手,除却皇帝亲自阻止,这项工程也必须开展,并即刻完成。林清致热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又将楚烨骂了遍。尚在北国栈道寻旋复花的楚烨,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一脸黑沉坐在马背,盘腿半立坐,手肘搭在膝盖处,凤眸幽幽望向黄沙贫地。身旁暗卫玄三似乎瞧出自家主子心事,笑着开口劝慰,“娘娘没回信,定是信鸽速度太慢了。”
“何时见过它慢?”
“那就是两封信太少了,娘娘不知回什么,王爷,不若您写三封?俗话说,事不过三!”
楚烨半阖幽冷深沉的凤眸,懒洋洋睥睨了眼,黑沉面容已缓解许多,他轻抿薄唇,嘴角微微上挑。旋即跃下马背,大摇大摆走进营帐,挑灯寻墨,续写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