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既落，然庙宇内外除了间或风声，毫无动静。女子神色无波，抬眸看着帝君石像，提高了声量再次缓缓道：“太华山凝翠洞槿暮魂，参见西岳华山金天顺圣大帝。望帝君幸赐，得见尊面，小妖不胜感激。”

话音再落，四周风势似乎更紧了些，吹动门前坍塌的碎木枯叶，发出沙沙声响。也穿过山门，将女子雪白衣裙和墨发，吹得疯狂乱舞。“太华山凝翠洞槿暮魂，参见西岳华山金天顺圣大帝。望帝君幸赐，得见尊面，小妖不胜感激。”

她第三次道。凝视着石像威严的眼睛，没有半分退避之意。山顶越是风紧，凛冽寒意刹那侵袭。连雕像前的石桌香案，都“砰”一声倒在了女子脚边。她不由后退半步。而就在这刹那间，石台上一道红光迅疾袭来，直直向女子腰间斩去。在她飞身躲闪后，将门口坍塌的巨石，铲作两半。同时，一道浓烈而深沉的男音在庙内缓缓响起：“大胆木槿花妖，擅闯神庙，惊扰帝君，你可知罪？”

暮魂稳稳落地，拂袖之间神色淡淡，待对方说完，方一声轻笑：“我求见西华帝君，与你这小小守山神有何干系？”

她早看出最先闻声通灵的，是帝君石像旁那手执流星双锤的守山之神。对方闻言，果然微微一怔，随即大怒，两团红光再次喷薄而出，一齐向女子袭来。“大胆——”暮魂再次跃起躲过，随即在下一记锤影飞近时，翻然转身，手中以化出斩妖剑来，生生将其弹了回去。“你——”守山神兀自大惊，自身石像被弹回来的红光砸破，外层尽数剥落，化作个与雕像相似的浓眉大汉跳下神坛。他一身乌金铠甲，头戴铁盔，皂罗长袍，黑绿丝绦，手执流星双锤，脚踏玄皮靴，一双大眼厚眉，十分粗犷。迎面花妖，便开口质问道：“你这妖物，为何会有斩妖剑！”

暮魂闻言微微不快，冷冷回答：“你这神物，为何却没有。”

守山神再次勃然大怒，挥起双锤就向她打来。厚重的臂膀仿佛千钧之力，舞动之间升起阵阵风响。暮魂不慌不忙举剑相迎，修长的身形的看似纤弱，却与山神招招直面而未落下风。她白玉无瑕的衣衫在对敌中四面翩飞，冷寂而绝美的脸上神情无波，明显应对得游刃有余。渐渐山神心中更加惊异起来。他本是人世将军，因为忠心为国，所以战死后，得西华帝君垂爱，获封一面守山之神。在太华数百年时光，从未在神庙内外见过如此嚣张大胆的妖物，更不曾料想，这妖物竟能跟自己打得不相上下。山神虚掩一招退后开来，以锤相抵的姿势站定，神色诧异又冷峻地看着花妖，沉沉道：“你这妖物，到底什么来路？”

暮魂失笑，旋手负剑在后：“守山神君，你我做了数百年邻居，我还曾敬香于你，怎么却半分不识？”

“凝翠洞槿暮魂……”山神倒真陷入几分思索，认真神情颇有些张飞穿针的滑稽之感。回忆半晌，方抬头又道，“你就是那个桑树精养大的丫头？”

看来他还是知晓的。暮魂暗想，轻轻一个点头。随即又不由好奇，因为按理来说，守山神祇就算不对山野上下了如指掌，毕竟数百年时光，也不会对山中妖灵丝毫不知。山神通常不会理会俗世，也不会管妖灵争斗，但守护山野本身，却是其天职。可那夜灵姬降临毁天灭地，守山神们竟然也没有丝毫反应，直到她今天入庙，才反而嫌恶打搅。遂顿了顿，道：“不错。难为山神大人，还记得我姥姥。”

守山神闻言轻哼一声，随后道：“前些夜里声响震天动地，又是你们这些妖物不安分了吧。”

看来他知晓灵姬降临的动静，但又似乎并未前往查探。若不是天地间最懒怠的守山神祇，就一定其中别有缘由。暮魂微微思量，道：“难道山神大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守山神一顿：“何事？”

暮魂回答：“三清门上山捉妖，激战中毁了大半山峦，难道山神大人不曾闻声查看？”

“三清门……”守山神不由思忖，这就解释了为何这花妖手中有玉虚遗物斩妖剑。可不想三清门数百年未上过太华了，竟忽然又至，还在跟妖交手时修了宝物……他凝眉片刻，抬头道：“这么说，你们这群妖物，自己打退了三清门？”

“然。”

“还夺了他们的斩妖剑。”

“然。”

“三清门毁了太华山？”

“然。若非我们在，想必已毁到帝君神庙和山神大人的石像了。”

守山神越发暗暗惊异，再次打量眼前的女子。那眉眼冷寂绝美，但他并不关心，只觉地方身上有股熟悉气息，好似从前见过……思索半晌，神色更凶了几分，忽然再次举锤袭来，口中呵道：“你这妖物，胆敢欺骗本神！”

暮魂诧异，不知对方如何忽然分辨出来自己欺骗的，但还是瞬即举剑应对。一神一妖就这样再次战于神庙之中，黑影凌厉，白影翩飞，一时难分上下。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天色将黑，庙中也明显暗了下来。双方正你来我往之际，四野忽然一片红光亮起，原是灯火通明扑闪。而那最大的一盏石灯下，竟早立着个一身白袍，手执潇湘笔的长发男人。暮魂不由一惊，躲开黑甲山神一锤后飞身躲开立在门口，诧异看着新来之人。而黑甲山神也见状暂时收了攻势，同样看着白袍人。暮魂顺着灯火光亮，遥遥望见帝君石像旁除了已经碎裂的黑甲双锤，还有个长袍文雅的神祇雕像，霎时明白这新来者，便是西华帝君身边的判官。而守山神方才忽然又动手的理由，也顺势而出。必定是判官紧随山神通灵，听到暮魂一番瞎话后，石像不禁有所反应。刚才山神站立的位置正好瞧见，这才瞬间明白花妖在欺骗自己，于是勃然大怒，再次袭来……想来这判官，要比守山神机慧不少。难怪在玄贞姐姐讲述的故事中，当初玉虚门追妖至太华时，帝君派的便是他去解救。一直长毫潇湘风起，将玉虚门人阻挡在外，凭空留下的几句赠言，更是文采斐然又意蕴深远，叫玉虚门读完便退去，再未上山过。“惊雷初起，花信风急。万年太华，闲境无事。”

此事，曾被太华山妖灵私下里，代代传为美谈。虽然并没有几个明白其中含义，又为何叫玉虚门看过，便老实退走……而这个温文尔雅的辅佐神祇，再次现身于山顶庙宇，叫暮魂不由暗暗欣喜，只觉自己见到西华帝君的可能，又更大了不少。她一收斩妖剑，改了先前倨傲神态，换上满面笑容向对方恭敬一礼：“判官大人。”

西华判官若放在红尘，约摸三十来岁的俊秀文官模样，一身白袍和手中长毫，都无处不透出彬彬儒雅。他闻言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淡淡审视，并未接话。黑甲山神已含怒向同僚道：“这妖物擅闯神殿，搅扰帝君，方才还对本神口出欺瞒挑衅，你与我一起收了她！”

暮魂不忿，然察觉判官目光依然落在自己身上，便未高声争辩，只再次朝白袍神拱手，不急不缓道：“太华山凝翠洞槿暮魂，有事求见西华帝君，还望判官大人通禀。”

这态度与先前对自己那“干你何事”迥然不同，叫黑甲山神不由一顿，正欲再开口，却被同僚抬手止住。“凡间妖灵，岂可随意觐见帝君。”

白炮神淡淡回答，望向暮魂的目光，明显依然带着几分审视，但却并不严厉。大概读书多的，无论是人还是神，无论是书生还是判官，都自身便有股温润清和的气韵，如荆山之玉般，叫人见之赏心悦目。暮魂暗忖，思量片刻，依然举止恭敬，缓缓回答：“惊雷初起，花信风急。千岁太华，闲境旧事。”

这是判官当初留给玉虚门的话。她更改其中几字，便从劝退玉虚，变为解释自身前来。白炮神微微沉吟体味其中含义，看向花妖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似有似无的惊诧，又有几分淡淡赞赏。太华妖灵再传颂帝君恩德时，多也不知这几句话的意思。暮魂从前也不分明，如今历经诸事，回想起来，便懂得了其中含义。“惊雷初起”是指封神之战后玉虚流入凡间，成为以雷击术灭妖的一大门派。“花信风急”，指的是玉虚在凡尘追逐花信急切，其实是追寻桃花后裔。而“万年太华，闲境无事”，则是表明西华帝君，对玉虚门和灵姬及后裔牵扯的态度：不管你们如何追杀花信，万年太华也是不可打搅的闲境……一方正神知晓来龙去脉，并如此正色对待，玉虚门就算祖辈光鲜源远流长，也无法不卖这个面子。所以，此后才从未再上太华——哪怕灵姬临世当夜，太华山上震天动地那般反常，三清还是只等在了山下……而暮魂更改那几字之后的含义，判断也自然明白。默然片刻，抬眸看向女子。“你随我来。”

他道。一旁黑甲山神不由惊讶万分，不知为何这草草几句话后，白袍便答应带路，随即拉住同僚道：“你做什么？”

白袍神并未理会于他，只抬手执笔，在虚空化出一道拱门来，门后通道延伸，两侧灯光晦暗扑闪。遥遥似有过水风来，带着幽幽清凉香气，远处更有隐约弦乐之声阵阵传出。明显判官笔打开的，是连通太华的异界神域。暮魂知道，这就是去往西华帝君宫门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