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小道偏狭，数十步后豁然开朗，云雾缭绕。再往前，琉璃台、紫玉阶，满目琳琅，殿宇雕梁画栋，层层楼阁，尽是奇珍异宝。其间宫人穿行，男女侍从衣着各异，但都飘然华贵，绮罗云霞，行行列列。果然神域仙境，与凡尘山野都迥然相异。宫人见到判官皆屈身作礼，随后再见其身旁女子，不由都有些微微惊讶。判官行路也依旧文质彬彬，一面向宫人颔首示意，一面微微侧头对暮魂道：“昨夜五岳帝君齐聚泰山奕局，方回西华。你在殿外且候，容我通禀。”
暮魂应下。须臾至西华大殿外，判官便先进去。那殿门一块硕大匾额，上书“道法清妙”四个古字。台阶下种着奇花异草，散发着夜明珠一样的星月光华。约摸半柱香后，一个女官模样的宫娥走出，含笑邀请暮魂入内。暮魂随其入内，沿途更是雕梁画栋，奇珍异宝。层层屏风帷幔，都是南海鲛绡，如云如霞。直到一处内殿停下，之前的白袍判官正等在其中。相互示意后，宫娥转身离去。“你的所求，帝君已然明了。”
判官道，言语间带着浅淡笑容，“在提及旧事前，帝君希望你能看一些东西，作为曾经来庙进香的回礼。”
未料进展如此顺利，暮魂微微诧异：“什么东西？”
判官抬手轻轻一指，暮魂顺势看去，便见一个圆润玉案上，整整齐齐盖着三张竹牌。竹牌一段有丝绦穿过，分为白、黑、红三色。在玉案另一边，则圆圆正正摆着一面雕花琉璃镜子。镜子本身已及人高，边缘一处凸起，刻着“三世镜”几个字。虽是镜子，却并未照出外头形状，只黝黑一片，偶尔闪动淡淡星华。暮魂不由愕然。三世镜，又叫三世业镜，传说是本属天界之主昊天的法器。在上古封神之战时被借入玉虚，与西王母的昆仑镜、赤精子的阴阳镜和云中子的照妖镜，并称为天地四镜。三世镜能够映照天地万物的三生三世，人、妖、神皆在其中，无一遗漏。如此宝物，竟在西华宫中。随后想到，西华帝君掌管西方万物轮回，拥有此镜倒也不足为怪。暮魂回神，诧异道：“帝君让我，看自己的三世？”
她先前只听说尘世有大善大恶者，在轮回时为判决公正，五岳帝君才会阅其三世所行，作为依据。她如今又不轮回，为何却要读三世？判官淡淡摇头：“你乃是聚天气灵气所生，有何三世可看？帝君玉旨，自非如此。”
“帝君知我是谁？”
“自然知晓。”
西华帝君隔绝神域，又不会常守山中，竟然知晓自己。暮魂再次微微诧异，思量片刻，方抬眸道：“暮魂有一事，还望判官大人能够解惑。”
白袍依旧温文尔雅，语气淡淡：“你是想问，我当初救下的是何妖吧。”
“千岁太华，闲境旧事。”
她既然能改当初词句，必然也知道此事。她又能改得为自己所用，把太华山万年永存，改成了切关西话帝君两千年前封神，说明她猜出了其中含义。此番前来觐见西华帝君，便是为了这千年旧事。而她也能分辨出，那旧事当中有一支新近插曲，若弄清楚了，也对自己大有裨益……这只妖确有超乎寻常之处，比五百年前搭救的那只，明显要更强大许多。他暗忖着，望向花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还是露出几分微微赞赏。暮魂点头：“小妖有几分猜测，希望大人能够证实。”
“那你不妨，先说你的猜测。”
暮魂闻言，淡淡一笑：“小妖猜测，那只被玉虚门追杀上山的妖，是木樨所化。”
她从前不知鸣樨之事，自然不曾联想。后来知晓了，前后来龙去脉草草思量，便能猜出那“花信风”中救下，但后来又应该是死在别处了的妖灵，应该就是灵姬后裔之一，木樨花妖鸣樨。可白袍神却默然片刻，摇了摇头。暮魂愕然，不是鸣樨，难道还能是雪风，或者姥姥么？“那妖当初已经千年道行，”白袍神缓缓开口，“但还是跟她同门一样，难敌玉虚带领的天下道门围攻。最后只身遁逃至太华时，已经身负重伤。”
暮魂越发惊诧。她记得姐姐对鸣樨的形容是，道行已近千年，而非已经千年。也就是说，当初被判官庇护的“花信”，修行在鸣樨之上，且还有其他同门，被玉虚先行杀灭……被玉虚带领的天下道门围攻，而死伤殆尽……他们都是灵姬后裔么？灵姬到底在尘世，收了多少徒弟……正思量间，白袍神清和迟缓的声音，已经再次淡淡传入耳中。“你无须惊讶。”
他微微浅笑，道，“当初玉虚统领天下道门，四方收妖，几乎将其肃清。”
他未言明，但暮魂知晓这里的“其”并非天下妖灵，而是“花信”，也就是之前三清老道说的桃花后裔。看来灵姬之徒，不止鸣樨、雪风这一脉，还有其他并行存在于天地间。而五百年前消散的，也果然并不止鸣樨一人。但只有鸣樨，是消散在雪风面前的。“而我奉命救下的，是一只叫明君的梨花妖，她还有两个非花修成的师妹和师弟，先丧于玉虚之手了。”
暮魂再次惊诧，不由凝眉退后。因为，梨花明君和她两个非花的师妹、师弟的组合，像极了鸣樨同雪风、桑云。难道灵姬之徒，就是这样一只花妖，再有非花之妖为一个团体么？因为，鸣樨和明君，包括她，都是被所谓“要做的事情”，而刻意挑选出来的么……暮魂想起方才那句，“几乎将其肃清”，忽然明白对方所指的未肃清，不是重伤逃来的明君，而是剩下的另一只花妖，和她的两个师弟师妹——也就是鸣樨，与雪风同桑云。三清门两千多年来，一直在追杀灵姬后裔。直到五百年多年前，几乎将其肃清，只剩了重伤的明君，和鸣樨……可后来明君还是身死，而鸣樨也在雪风面前消散。那她是灵姬选出的新一代门徒么，世上还有其他脉跟自己一样的么……暮魂终于想通前后，再抬眸看向判官时，眼中便有了几分其他东西。“玉虚此后更名三清，分为现隐两派，便与此事有关吧。”
她道。白袍神默然片刻，再次淡淡一笑：“尘俗之事，本神常居太华，如何得知。”
“那五百年前有大妖打上龙虎山，几乎将张家天师杀戮殆尽，大人也不知么？”
暮魂笑道，一面看着判官的神色。判官明明有意透露给她这些讯息，叫暮魂从而知晓，当初灵姬后裔分为多脉，且一直被玉虚追杀，直到五百年前最后围剿，几乎屠戮殆尽。但明显对方又有所顾忌，所以只能说到此处。不过暮魂还是猜测，玉虚屠杀“花信”后，也曾遭遇类似龙虎山的反扑，所以才更名三清，并以现派来隐藏真正门人。毕竟据白蛇所说，当初那打上龙虎山的大妖，可就是姥姥和雪风的师尊。她于凡尘的后裔被玉虚及天下道门如此剿灭，灵姬必定怒不可遏，于是一怒之下亲自扑杀修道者，也不足为怪……白袍神闻言，并不答话。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本神所知，已尽在此了。姑娘若想见到帝君，不妨先看看业镜。”
他显然言尽于此，再不会多说。然这些讯息已是极其丰富，暮魂心中暗自感念不已，便也不再追问，依言走到三世镜前，看着那漆黑中偶尔闪烁的镜面，一时不明所以。她不由回头望向判官，不知帝君让自己看的，究竟是何物。白袍神淡淡一笑，示意对方道：“你面前有三张竹牌，每一张写了一人名讳，你可以选择其一，便能看到牌中之人的三世。”
原来如此。暮魂了然，上前依次翻开三块竹牌，霎时愕然。第一张白色丝绦的，写着雪风二字。第二张黑色丝绦的，写着张恒楚三字。第三张红色丝绦的，则写着书生的名字，韩涛音。暮魂不明白，为何西华帝君要她看对方三世，且要在三者中选择。更不明的是，另外两人便罢，雪风明明是冰雪之妖，与她一样聚天地灵气而成，为何会也有前世？“此三者，一个与你相伴数百年，为你几经生死，甚至杀人无数，只为修补你的缺失。”
原来帝君早就知晓雪风数百年来暗自所为的事，暮魂想起那夜风柱中，飞身而入的白影，默然无言。“一个身为捉妖天师，却为你曾不惜背离师命，从此混迹山野，与妖灵为伍。”
暮魂想起小天师不止一次地抱着自己送回太华，又在危难时刻返回相救，微微沉吟。“还有一个，本该在凡尘追逐功名，建立功业，却被你拉入妖事中，无端多番灾祸，然始终真情不改。”
暮魂闻言，再次想起书生那句“思之，何远之有”，不由低头垂眸，抿了抿唇。“这世间万物唯有情爱最是捉摸不定，但就算是情爱，也总得讲个前缘后因，没有凭空而来的东西。”
白袍判官一直看着她神色变化，这时又道：“他们三者于你，皆情深义重。而三者于你，也同样都有未解的难题。前因后果皆在其中，三世镜起，他的一切便能迎刃而解。如此，你会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