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第一世，竟然是妖。暮魂久久无法回神。而不管那道绿光在虚无中，多么辛苦，历经多久岁月，才奋力保住自身，得意不至消散进入轮回，都说明碧云的天赋和修为，都超出一般同族。可他即便有如此天赋和修为，也挡不住哪吒莲花之力的一箭。难道截教弟子就真的比不过玉虚门徒吗？难道妖就真的比不上人吗？暮魂心中起伏万千，但想到身旁伫立的，是一个天地正神，便丝毫没有显露。而白袍判官也似乎并未在意她如何作想，只带着几分好奇探究，同样凝神看着三世镜中的情形。待黑夜和星光点点亮起，代表着书生第一世就此终结时，居然也轻轻叹了口气。暮魂微微侧目，但并未回头。沉吟片刻，道：“判官大人，那夜太华惊天动地，守山神将却未前往查看，可是因为帝君玉旨。”

又或者说，这数百年来太华山从无神迹，使得连原本极其尊敬西华帝君的妖灵们都渐渐忘记，才叫神庙荒芜如此，其中必有缘由。白袍判官看向女子。她果然聪慧。明明自己还陷于情绪波动里，却敏锐地从自己那一声轻轻叹气里，察觉到这位判官之神对镜中碧云的怜悯。怜悯碧云，就是同情妖灵。既然自己对妖心存怜悯，那么提起这个问题就不会唐突，也不会引起反感。于是，她便抓紧时机把方才萦绕于心的困惑，问了出来……她是妖，但确实有极致的理智，哪怕还在剧烈的感情起伏中，也不妨碍如此敏锐、清醒和决断。判官凝神片刻，微微一笑，回答：“不错，帝君五百年前便早下玉旨，让我们皆勿得插手太华山事。”

果然如此。暮魂自然想问为何，但也不该得寸进尺，遂点了点头，向判官道谢。后者对她不仅能抓时机，还懂得把握尺度的探寻，果真并未丝毫反感，只点头回礼。双方便一起再看向琉璃镜。那里黑暗与辰星，再次荡起层层水波。短暂插曲后，即将映照书生的第二世，也就是他的前世。抬眸看去层层水波消散，中心缓缓张开一片翠绿，竟是茂密竹林。暮魂不由微微倾身，似觉那画面环境，分外熟悉。午后日光穿透竹叶，筛成一丝丝的剪影洒在林间。厚厚落叶上，一个青衫男子浑身被竹枝捆缚，倒在一笼墨竹旁。俊美如玉的双目紧紧闭着，不知是睡去，还是已然死了……暮魂再次一怔，睁大了双眼。因为她知道这个人是谁，她曾亲眼见过他。他是四百多年前，青竹抓来采阳补阴的凡人。打晕了放在她的竹林里，据说是个百年难寻的好资质，恰好被自己下山无心撞见……就在这时，镜中果然出现了一个七八岁模样，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她眉眼虽稚嫩，却已能看出资质极好，一身白衫更极其可人。女娃神态淡淡，绕过一丛竹子见到林间书生时，险些吓了一跳。随后，还是壮着胆子上前查看。那男子气韵文雅、眉宇似画，十分俊美。白皙的皮肤，修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双唇……看起来赏心悦目，应当不是坏人。女娃娃瞧了片刻，仿佛想起什么，伸出小手在书生鼻翼前探了探，确认对方还有呼吸，便自己露出浅浅笑容来。随后，她抬起指尖，化出一滴晶莹清露，待洒向男子时，又变做一杯水的量，浇湿了对方整张脸。“啊——”男子猛然惊醒，将自己和女娃都吓了大跳。因为眼前沾水，只觉迷糊视野中有个白色的小影子，浑身一震试图躲开，但无奈浑身被捆着，也移动不了。他只记得自己在客栈读书，忽然一阵阴风袭来，再听到几声分外可怖的笑，眼前晃过几道绿影，便失了一切知觉。早听闻太华山附近闹妖，可惜他不以为然，偏要住到山下以图清净，如今倒好，果然遇到了妖怪……好容易水露散开，他这才看清站在身边的，原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不由愕然愣住：“你——你是谁？你是人还是妖怪？”

女娃倒很快恢复如常，这时也再次打量着他，或许觉得对方太过害怕，于是刻意放低声量，用稚嫩的语音温和而诚实道：“我是妖怪。”

男子大惊，再次惶恐地一面试图往后滚动，一面道：“你，是你抓了我？”

“不是。”

女娃摇头，精致的五官在日色映照下，仿佛发光一般。她神态认真，继续解释，“我猜是这林子里的竹妖抓的。她们有几个，青竹是女妖——还有一个碧竹，分不出男女，大抵是还小的关系。”

男子咋舌，原来太华山野，真有这么多妖灵。他抬眸看向女娃娃，一时无言。“我听说他们常抓凡人进竹林，”女娃娃又道，还是语气淡淡，神情认真的模样，“但我第一次见。”

“他们抓人做什么？”

“不知道。”

女娃回答。当然后来才明白，那是为了与之交合，采阳补阴。但镜子中女娃娃，那时还确实不懂。她只顿了顿，便抬手化出自己的小银剑来。银剑发出熠熠光华，再次把男子吓了一跳。“你别怕。”

她道，一面向对方走近，“我替你割开竹枝，你就赶紧走吧，出了竹林一直往西百里，便是你们凡人的长安城，那里鱼龙混杂，又多三清道人，竹妖不敢造次的。”

说完，已手起剑落，将竹枝依次划断。随后又把书生扶起，后者因为被捆缚太久，险些一个趔趄倒地。而女娃看似弱小，竟然能不动如山地抱住对方，一面用稚嫩的声音关怀说：“你没事吧。”

男子顿时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好容易重新站稳，便摇了摇头。“那走吧，我送你出去。”

林外分别时，男子回头，见那女娃独身立在竹林之下，翠绿的风景映衬着她素白的身影，显得极其美丽。“小姑娘，你是什么妖怪？”

他忽然开口道，说完，自己又似乎有些惊讶。女娃看了他一眼，片刻，依旧淡淡而诚实地神情回答：“我是木槿花。”

“木槿花。”

男子忽而一笑，仿佛之前对妖的恐惧，莫名就消散了去，“那你有名字吗？”

“我叫暮魂。”

“暮魂。”

“我还有个姐姐叫嫣魂，我们是一枝双生花。”

“那你姐姐呢？”

“她刚才和花蝶妖们玩去了。”

男子望着她，莫名沉吟。半晌，还欲再说什么时，已听女娃提醒道：“凡人你快走吧，以后不要再近此地，也不要再被抓了。”

男子看着女娃认真模样，忽而失笑，点了点头：“好，你放心。”

这才转身，快步向西走去……就这样，男子本来注定无望的宿命，却忽然被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救下。那那男子温文尔雅，看起来也是个书生，还与今世的韩涛音，明显有几分相似……而他走后，便是青竹发现猎物被放怒不可遏，将未来得及回山的暮魂用竹枝捆住鞭打辱骂。就在这时，姐姐嫣魂赶到。她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她也根本承受不住，可她却抱着妹妹死死地护住，任由青竹的鞭子打在身上，打出一身精血，也染湿了暮魂的衣裳。可她一面被打，还一面试图安慰妹妹，嘴里说着，“妹妹不要怕，姥姥很快就来救我们”……这是当初当初在太华山上，暮魂曾对韩涛音提及的西山旧事。她想以此叫对方明白，姐姐嫣魂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姐姐想要什么，她都会替她拿到……当时韩涛音听完有长久沉默，因为他知道嫣魂想要的，就是自己。可他又无法这样去做，因为他心中牵挂的是妹妹暮魂，从一开始就是，他知道，暮魂也知道……这世间万物唯有情爱最是捉摸不定，但就算是情爱，也总得讲个前缘后因，没有凭空而来的东西。从前暮魂不知为何，如今恍然明了。原来那桥头初遇的一见钟情，既有第一世对灵姬相像模样的眷恋，更有第二世的对她无意拯救的感怀。他虽然自己不知，但早在他捡起簪花抬眸望去的一刹那，于魂灵身处的记忆和印记次第醒来。于是那个素衣翩跹的女子身影，和那样一朵玉白无暇的木槿花，就这样深深刻在了心间……暮魂不由摇摇头，无奈苦笑。难怪她如此冷漠无情，而姐姐如此一往情深，书生却从来不知悔。原来都是因为，在他灵魂深处，记得前尘竹林之下，那个救了自己的女娃娃。即便，对方早已将他忘记。就如同当初的灵姬，早已忘记要去探望碧云的许诺一般……而镜中显像却还未停止。一道温和声音如春日清风、山间流水一般缓缓传出，打断了暮魂的兀自思量。“子不语，怪力乱神，因其常不可知，所以不可妄言。但世上有人，有神，便有妖有怪。”

暮魂抬眸，见镜中男子明显已衰老不少。然眉宇间依旧温润如玉，正在一处学堂模样的屋子里，给一群年轻孩子讲课业。“而妖跟人一样，也分大小，分善恶。有的企图害人，有的则会相救。”

温文尔雅的夫子又道，带着一贯叫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一个学子闻言道：“先生，你怎知妖有大小善恶？你见过妖么，还是在此对我们妄言？”

他明显挑衅，意指对方妖言惑众。然而夫子却丝毫不恼，依旧淡淡一笑，回答：“妖与人同生天地，人有老少，妖如何没有？人有善恶，妖又如何没有？便是草木，也因序春秋而成，何况山野精灵呢。不过人世渺小，而妖力伟岸，奉劝诸君，还是莫要冒险去见。”

一段话似真似假，惹得学子们有的思量有的欢笑，学堂里其乐融融。而夫子则仿佛想起什么，含笑轻轻叹了口气，抬眸看向窗外。那里，正是初春冰雪未散的太华山顶，仿佛遥远也散来淡淡寒意。暮魂诧异，因为那个位置，就是从前姐姐嫣魂总偷偷去的那个书院，原来书生前世，竟在此做过夫子。耳边再次传来话语，是镜中两个学子的低语声。“听说先生挂在书房那幅画，就是画的一只小女妖。”

“可不是嘛，还听说先生辞官归隐此地，建立这所书院，就是因为那只小妖就在太华山里……”暮魂再次愕然愣住。抬眸，见镜中时光流转，春秋交替。而那温文尔雅的夫子鬓发越加斑白，身形也越发消瘦。在他建立的书院窗前独坐，静静凝望着太华山的方向。而不远处墙壁，正挂着一幅画。画中竹林葱郁，一个八九岁的白衣女娃独立在林下，仿佛与夫子对视着，露出淡淡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