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山下那座延续数百年，如今已不知重复修葺多少次的书院，竟是书生前世，亲手所建。原来，在她修炼深山不问世事的那些年里，自己无意间救下的男子，在后来又回到太华外，望着积雪的山峦，直到过完凡人短暂的一被子……暮魂沉默，不经意间神色微动。难怪当初青竹鞭打时，无比愤怒地说，自己放走了她好容易找到的百年难寻的好资质。原来那男子第一世，是修炼数百年的碧云童子，灵气馥郁，自然比寻常人更多。更难怪桥头初见，书生便对自己牵挂不舍，因为他前世便是望着太华，也望着自己的画像走完一生的……她轻轻摇头，再次抬眸。层层水波荡漾后，书生的今世也映照出来。他如何年少俊逸，喜好诗书；他如何作别家人，前往长安；他又如何总觉心有所向，时常沉默……直到有一天，他于长安街角再次独自凭栏，眺望远山时，落入了墙边一个白衫女子眼中。暮魂诧异，认出那就是自己的姐姐。她那时偷溜下山，到长安城闲逛，被一个云游道人发现，明显是仓惶逃窜至此。猛一抬头，便见到了书生。那时书生一席白衫，在楼头倚栏远望，手中一把玉扇轻轻摇着，温润的五官俊美如画，浑身仿佛散发着星辰一般光华……山野妖灵们各个眉目精致气度不凡，姐姐也是看多了天地珠玉的，可还是在入目的那一刻，就感到日光顷刻明亮，清风刹那温柔。那个白衣身影，恍若明月照屋梁，春风盈怀袖，就这样刻在了墙下女子的眼底。从此书生去哪里，女子便一直偷偷跟在哪里。他风亭念书，他和友人对酌，他月下独立，他踏春行游……女子偷偷随他一路走过长安城，其他行人、商户、书生，偶尔还有夜里点起的花灯，闪闪烁烁如星辰一般，可是都再也入不了花妖的眼睛……据说尘世凡人一厢情愿，说白蛇当初找到许生是有前尘恩情。莫说子虚乌有，便是真有恩，若许生长得眉目可憎，想来白蛇就算报恩，也是不会以身相许的。这世间万物唯有情爱最是捉摸不定，但就算是情爱，也总得讲个前缘后因，没有凭空而来的东西。而这世间多少美丽的爱情故事，都是从美好的皮相开始，否则便是不够美的，就像本来极美的风景里走入一个面目可憎的，旁人看了都觉得丧气。多少情爱，本就是由美好的皮相开始。但不能说从皮相开始的情爱，就不是真正的情爱。嫣魂对书生，或许也是从皮相开始。但她爱他，又似乎早就远远超出皮相的一切。所以，终有一天，书生还未来，她鼓足勇气等在书院外，想要与他真正相见。可是那天，书生迟迟未至。因为此刻的琉璃镜中，出现了另一个身影，那就是暮魂自己。她独立桥头似乎等人，晚风吹动她雪白的衣裾，冷若冰霜又清甚寒泉。不远处传来的阵阵读书声里，泠泠兮全无俗态，飘飘然不染尘埃。忽然又一道风过，将她如墨发间的白绡簪花吹落，起起伏伏，最后似命中注定般正坠在书生脚边。他双手捧起，白皙脸颊微微泛着红，还了她的花。她回神接过，淡淡道谢，随后离去。整个过程，都不曾真正看他一眼。他凝视着女子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晚风久久还有幽幽香气。那以后，他们大概不会再见，可他从此便喜欢木槿……而远处，刚走出院外竹林的嫣魂，便静静看着这一幕。看到书生将簪花递还给自自己的妹妹，也看到在妹妹淡淡离去后，书生还凝望着对方的身影……原来他们不是先相遇的，原来姐姐早就喜欢书生许久许久了，正当她放下人妖之别，打算真正与他开始时，书生却意外撞见了等在桥头的自己……暮魂看着镜中竹林下，姐姐远远失落的神情，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而嫣魂却并未放下书生，因为一年后的又一个夏日，书生再次走过时，竟偶然发现那桥头不知何时多出一株木槿。那是姐姐所化……在她从前的讲述里，那是她在河边与蚌精聊天，忽然来了个凡人，她躲闪不及，便化身一株木槿，摇曳晚风。结果那凡人见她甚是喜爱，亲昵之极，怜惜地摘下几朵花捧在手心方才离去。而书生不过摘了几朵木槿护在手心，怎知那花妖却在这片刻温柔里，动了凡情……原来，慌忙间化作木槿不假，但却是特意为了等待书生，又因为还犹豫着不敢相见，才以此躲闪的。书生见木槿，欣喜万分，上前亲昵欣赏，还温柔采了枝头花灵收进贴身香囊，日夜相陪，从不离身。却不想十几天后，会偶然在雨里撞了人。随后送对方回家，竟在门后，再次见到一年前桥头那张清冷的面容……“去年小生游于长安，有幸见过姑娘一面，姑娘不记得了么？”
“那时姑娘站在石桥上，风吹落了姑娘发间的簪花，是小生拾起还与姑娘的。”
……他如是说。“难道姑娘不知我的心意么？”
“‘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世人因远，就算思念也不会前往，其实，还是不够思念罢了。就像世人惧妖，哪怕结为夫妻，深情厚意，一旦发现也难免厌嫌——其实，还是情不够深罢了。”
“日月东升西落，皆有所起，皆有所终。可有时情无终始，或许注定罢了。”
……他亦如是说。可他一心牵挂的女子，即便凝望着他清澈如冰雪寒泉，又温柔如三月清风的眼睛，也只是思量之后淡淡道：我无法体会你的感受——不过……”“不过什么？”
“我应当向你说声抱歉，我先前不该轻视了你，也不该轻视你身为凡人的情感。”
可她于他的情感，也只停留在不该轻视罢了。“韩公子，我姐姐是天地间最好的女子。”
她向他道，“我早就下定决心，今生今世，一定好好保护她，照顾她。不管她想要什么，我都竭尽全力。”
那时漫天如雪的飞霰中，书生闻言只是沉默。他俊美的眼眉依旧含着温柔笑意，在女子转身的片刻，却看着对方侧影，显出无限失落来……镜外的暮魂凝视着书生失落的脸，直到黑夜和点点辰星再次填满画面。这就是书生的三世。第一世等待灵姬，却死于哪吒箭下的碧云童子；第二世被青竹抓取，被年幼暮魂放走的男子；还有第三世，从来温和如水、深情款款，但自始至终都求而不得的韩涛音。暮魂从来不曾这样去寂静和长久地注视过他，了解过他，探寻他闪过脸颊的每一丝情绪。而一旦这样做后，便明白自己从始至终，都一直疏忽了他。如果说当初雪风设计，让迷情香露失效后，暮魂第一次正视书生身为凡人的情感，决定不再轻视对方。那么此刻完整看完对方三生三世的故事，她心中升起一股似疼惜又似怜爱，还带着些许愧疚的的复杂情愫，不由垂眸沉默，久久不语。可惜三世镜能映照来龙去脉，却不能告诉她该如何去做。看清一切后的暮魂，非但不能在书生、自己和姐姐之间找到一个完美的解决方式，反而变得更加为难。因为她从前可以明确告诉书生，自己绝不会回应，只希望对方能够好生对待姐姐。但如今她却无法这样，因为她已没有那般无情……身后白袍判官观察着花妖一路的神情变化，这时才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淡淡开口：“世人常言，冥冥之间自有定数。但其实一切并非冥冥注定，而是各自心之深处所向，便或早或晚，总会相逢罢了。”
否则今世的书生不会自幼便觉怅然所失，不会总在长安城头独立远眺，也不会鬼使神差地就来到山下书院——一切都是前尘便留下的心之所向，是哪怕轮回后，依然刻在灵魂深处的痕迹。“日月东升西落，皆有所起，皆有所终。可有时情无终始，或许注定罢了。”
书生曾如是说，但情之终始其实有迹可循，只不过他并不知晓，而也是注定罢了。暮魂深以为然。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判官，眼中带着几分试探般的疑惑，顿了顿，道：“判官大人，若在凡人在轮回里，始终带着前世的印记。那聚天地灵气而成的妖，又会带着谁的记忆么？”
按理说，成妖所聚集的灵气，来自天地本身。无论这些灵气是山川湖泊，还是草木虫鱼，抑或其他妖灵消散后又重新回归天地的——但是已然重归天地，便不再属于原来持有者。所以，妖是没有前世的。因此那夜被斩妖剑穿身时，眼前闪过的画面再次浮现脑海，叫她不由感到惊讶。那是两千多年前，九头雉鸡精焕姬被杀的情形。她不过五百年道行，绝对不可能见证过。所以那必是旁人的记忆，再类似情形中得以唤醒。可那是谁的记忆，又为何会在自己身上？而那记忆为何唤起是，她便感到无尽的仇恨，几欲失去理智……判官闻言，微微一笑：“不会。”
果然不会。妖连前世没有，又怎会带着灵魂印记。暮魂按下心中不解，点头作罢，抬眸看向判官：“小妖现在，可否觐见西华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