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魂不由心中一紧。灵姬知晓闻仲双鞭威力，不得不化出原形接下。那些打落的桃花，都是她辛苦得来的修为。“第二鞭再落，十绝阵内外，便都听得一声女子痛呼，众人心中愕然。好在也趁此间隙，杨戬将元帅救出，再回头时，见那护卫自己的光华凝成一个浑身破败的雪衣女子，颓然落在阵中。”

暮魂可以想象，灵姬替杨戬生生挨下这雌雄两鞭后的惨状，纵然未死，千年修为也损去大半。她长长吐了口气，道：“再后来呢？”

白炮神默然片刻，回答：“后来玉虚众门人前来，破除阵法，大军继续前行。”

好似灵姬护卫姜子牙和杨戬，抗下双鞭之事，在其中不值一提般。暮魂道：“灵姬立下如此功劳，西岐众人应当感念罢。”

白袍神却又是沉默片刻，淡淡一笑，道：“若是寻常，应当如是。”

那便不是寻常，也并非如此的。暮魂诧异，抬眸等着对方后话。“可西岐上下，却都对那桃花满眼的一幕无法忘怀。妖物二字，再次被众人挂在嘴边。”

暮魂刹那明白，灵姬随杨戬在西岐前期，一是杨戬不过督粮，二是她一直刻意收敛，时间久了，便容易叫人忘记妖身。可十绝阵之举，虽救下了姜子牙和师兄，却将桃花妖三字裸露无遗地暴露在众人眼前，到头来一切转危为安后，她的身份便反成为最大隐患……暮魂不由摇头轻笑，不知笑西岐众人，还是笑灵姬自己。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双鞭下桃花散落，吐血落地的灵姬，莫名心中一股愤懑填满，微微蹙了蹙眉，语气明显冰凉不少：“那杨戬呢，灵姬为了护他显露妖身，被众人厌恶指点，他就没有保护自己的师妹么？”

“杨戬自然想保护自己的师妹。”

“他做了什么？”

“可他不能做什么。”

白袍神回答，“辅佐姜元帅伐纣，是他的师命，也是他的使命。他若因为灵姬违背众意，才会坐实对方妖孽惑人的恶名，叫灵姬更无容身之地。”

容身之地……暮魂想笑，笑中却带着悲凉。灵姬明明曾是妖界自由自在的圣桃娘娘，她天赋异禀能修化形，有自己的姐妹，有自己的朋友，何必要入玉虚门，何必要进西岐，何必要受这一份冤气……但心中却又隐隐知道是为何，所以对杨戬当时的毫无作为，就显得越加气愤。“当时灵姬身负重伤，玉鼎真人派了童子来，想将师姐接回玉泉山金霞洞调养，可灵姬却不愿离开。”

暮魂自然明白她为何不愿离开，从看到之前三世业镜中，那少女含笑提起杨戬的模样时，就知道了缘由。那时修为千年而不谙世事的桃花妖灵，想必，是真心喜欢师兄的吧。不惜放下了自由自在，放下了一贯骄傲。而杨戬——她雪白袖中，纤细五指捏着那玉盘碎裂后的最后一块残骸，心里想着，或许杨戬也是真心喜欢着她的，只可惜，他有太多顾忌。“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暮魂莫名再想起书生这句话，“若真心喜欢一个人，其情若高山，若深渊，就算对方是妖，又能如何呢？只有一情不够，才会为他情所夺，就跟思念不够，才会觉得路远一样”……真心思念的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南海北山长水阔，也不能阻断前往；真心喜欢的人，一眼入目便一目入心，是人是妖是冷是暖，亦无法退却半步。扶周灭纣，一个尘世朝代更迭，便真的就那般重要么？值得阐教、截教诸多修行者打打杀杀，甚至连高高在上的老子、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都卷入其中，更能让门下弟子都视其为宿命只使，哪怕喜欢的人受到如此薄待，如此委屈，也要坚守阵营……暮魂不解，却也不想理解当初那群人。她沉吟片刻，道：“之后如何。”

白袍神道：“当时元帅也示意，希望花妖离开。”

姜子牙是西岐元帅，也是人，更是最瞧不起妖的玉虚阐教门人，这般言语毫无为怪。暮魂暗暗嗤之以鼻，并未接话。“当时上下沸然，而灵姬不回金霞洞，却也需要安宁养伤。好在，有人护下了她。”

暮魂闻言诧异抬眸，脱口而出：“可是大人你？”

因为对方的所言所行，都明显对灵姬心怀怜悯。白袍神却淡淡一笑，摇头道：“我不过是账下文官，如何能违逆元帅之意。”

倒也是。暮魂只好作罢：“那大人指的是……”“是王后邑姜。”

“邑姜？”

白袍神点头：“她是武王的妻子，当时的西岐王后，也是姜元帅的女儿。”

原来武王姬发的妻子，竟是姜子牙的女儿。难怪后者被称为仲父，除去国事倚仗外，还有这层岳婿关系。“王后怜惜灵姬重情重义，又感念其对父亲的救命之恩，不顾众人反对，将她接到后宫静养，还命宫人一律不得乱嚼舌根。”

姜子牙厌弃身为妖物的灵姬，他女儿邑姜却以王后之贵，出手相助。叫暮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想。她默然片刻，真心感叹：“想来邑姜王后，定是个十分聪慧善良的女子。”

白袍神点头。“那此后，灵姬便一直静养后宫么？”

“本来是。”

白袍神道，言语间，神情再次微微转换，“直到后来有流言传出。”

“什么流言？”

“说花妖灵姬趁此机会，在宫中美色惑君，勾引王上。竟然，叫王上动了废后之心。”

暮魂心中一凛，全然不可置信。莫说灵姬明显心中已有她师兄杨戬，那姬发怎么说也算一代圣王，如何会被传得跟纣王和妲己一般？“还说，灵姬便是下一个妲己，而邑姜王后便是下一个被烙手挖眼的纣王皇后姜氏。”

白袍神说着，似乎自己也觉几分可笑，不由摇摇头，方继续道，“彼时灵姬更被坐实妖孽祸国之名，遭千夫所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灵姬不过错在，身为妖物罢了。到这时，暮魂心中已然被寒凉填满，语气也平静下来，只淡淡道：“她果真，与姬发牵扯么。”

白袍神闻言沉默，半晌，方抬眸道：“当时王上，确有亲近之心。”

暮魂一愣。白袍神却似云淡风轻，笑了笑：“灵姬姿容绝美，于十绝阵中负伤后，更添楚楚动人之意，王上虽是圣人，见之也难免动心，不足为怪。”

毕竟，传闻当初纣王在女娲庙不过见尊塑像，就起了染指神祇之心，出言不敬，这才引得女娲娘娘震怒，竖起招妖幡要灭了成汤天下，于是，才又有轩辕坟另外三妖祸国……姬发和纣王虽有不同，但到底一样的凡夫俗子，又正值血气方刚，见此绝世美色，如何能不动心？虽然灵姬未必回应，不过王上怎会犯错，定是妖孽勾引，企图惑君……于是一切过错，便又都落到了她身上。“既如此，姬发可有维护于她？”

白袍神道：“群情激愤时，王上也被裹挟其中。”

暮魂听懂了，当时姬发越维护，灵姬妖孽惑君的罪名便越被坐实。他若真心喜欢灵姬，就该闭口不言，送对方离开便是。“那杨戬呢。”

她道。“那时候，杨戬还在督粮路上。灵姬已被嫉恶如仇的西岐众人关进牢狱，旧伤未愈，又在试图逃离时负了新伤。等杨戬归来得知消息，不顾师叔呵止，不管同僚嘲讽，挥刀斩破阵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虚弱不堪的师妹，一步步走出周营。”

暮魂眼前浮现那幕情形，指尖掐着玉盘的碎片，竟莫名双目含泪。灵姬和杨戬，他们那时，果然是相互深爱的。一个放弃自由自在的潇洒生活，拜入玉虚门下为徒，又甘心在周营受尽冷眼，只为陪伴师兄左右；一个身负师门重任和使命，无法处处维护对方，千万隐忍却又在得知师妹被冤枉、被打伤的那一刻彻底爆发，什么也不顾地抱着她缓步离去……可杨戬最后还是在周营的，直到肉身成圣，留下二郎神君。那灵姬呢，又去了哪里？白袍神静静看着她，似乎有所权衡后，继续道：“他们离开时，杨戬曾回头，说了一句叫众人莫名的话。”

暮魂抬眸：“什么话？”

“他说，”白袍神顿了顿，道，“‘她若非为我，何以受你们欺压’。”

她若非为我，何以受你们欺压……可以认为，灵姬本不必入西岐受气；还可以认为，灵姬有能力，本无须受西岐众人打压，不过为了杨戬，才将一切忍下，哪怕到此地步——暮魂诧然愣住，心中似想起什么，只觉一阵阵风起云涌。尔后察觉判官凝视着自己，她暗暗深吸一口气，迅速将心绪平复，丝毫不曾表露，只淡淡重新开口：“之后又如何了。”

白袍神毫不在意，只微微一笑，回答：“从此，灵姬便离开周营。”

“去了何处？”

暮魂不由问道，因为这才是她此行的最终目的。他却再次淡淡一笑：“去往不知。”

“唔。”

暮魂难免失望，正凝眉间，却听对方又道：“不过后来杨戬在汜水关身中化血刀，曾消失数日，再回来时便带着解药，不仅自己毫发无损，还救了同样中刀的哪吒和雷震子两员大将。他说是靠八九玄功保住元神所以未死，又靠变化骗来解药的。”

暮魂对此法宝一无所知，但大抵十分厉害，所以能伤到莲花化身的哪吒，和拥有风雷双翅的雷震子，闻言还是道：“其实并非如此么？”

白袍神顿了顿，才再次开口：“可后来王上曾私下对我说，当时回来的，根本不是杨戬，而是灵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