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魂诧然愣住。他的意思是，当时杨戬一定还如受伤的哪吒回到师门一般，在玉鼎真人的金霞洞养伤，而为了送药救下同僚，代替他归于周营的，是变化的灵姬。化血刀见血即死，就算杨戬用玄功护住元神，也很难再变化骗药等等，所以之后诸事，都是为何救护师兄的灵姬所为……若真如此，灵姬天赋实高，哪怕被雌雄双鞭打上根本，假以时日，也依旧能够化形。且她的化形，竟能到姜子牙这般玉虚嫡传门徒，都无法分辨的地步。那武王姬发一介凡胎，又是如何知晓的？白袍神仿佛看出她的疑虑，微微勾了勾唇，缓缓道：“杨戬当初曾多番靠变化为西岐破敌，门人赞叹时，他随口提起过，道若化他物，在形在势。若化人，则还需神形兼备。但就算形、势、神都一般无二了，还有一样，是万千变化所无法掩藏的。”

暮魂也修化形，但多用于化物对敌，实少变化他人模样，闻言不由陷入思忖：“是什么？”

“是情。”

“情？”

“不错。”

白袍神回答，“就算模样和举止都看不出丝毫破绽，但起心动念的细枝末节，言语交错的刹那之间，个人之情是无法掩藏的。”

暮魂默然，似想起什么，耳边已再次传来对方温和的声音。“所以，当王上私下召见，问杨戬他师妹阿灵可好时——”暮魂不由抬眸，知晓武王对杨戬问出这句话时，真杨戬和灵姬的反应不同，便成了姬发判定的因据。灵姬走后，姬发或许问过，也或许并不敢向杨戬提及对方。而后者这次受伤，回到金霞洞向师父玉鼎真人求助，大可能是见过师妹灵姬的，所以姬发才特意私下召见，有此一问。她不知真杨戬面对一个觊觎自家师妹的人世帝王，会有何种反应，或许冷漠、不屑，或许依旧保持礼数规矩，但她知道跟灵姬自己肯定是大不相同的。或许错愕，或许无奈，或许淡淡悲伤……总之这刹那神情在四目相对之间，就叫姬发知晓，他是灵姬所化。姬发身为周王，若灵姬不是因为受伤被邑姜接纳后宫静养，他们根本不会有交集。而后来姬发竟不仅唤她作“阿灵”，连灵姬深谙化形他都知晓——这样想来，或许先前判官口中的“妖孽祸国”，以及“王上确有亲近之心”，并非两句话那般简单。当初姜子牙渭河垂钓，愿者上钩，成为文王丞相，之后辅佐武王伐纣。他的女儿邑姜，也顺势成为武王后。这其中，大抵对于武王和邑姜本身，国事考量远超于男女之情。或许，就在这彬彬有礼又寡淡如水的夫妻相处中，直到一天，他于城楼闲立，望见了杨戬身边明媚如花的娇俏女子，她一颦一笑，都能把整个西岐城点染春色。又或许，是他看着那明媚少女苍白如纸的惨状，偷偷授意邑姜护下灵姬，此后于后宫之中，便时常假借探望王后，对灵姬无微不至……暮魂先前将姬发视为纣王辛一般的好色凡夫，或许确有几分冤枉。他很可能，是真心喜欢灵姬的。所以，才会在对方长久离开后依然心怀牵挂，也才能从一个眼神一个迟疑，便判断出归来的不是大将杨戬，而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阿灵。他或许当时便露出欣喜笑容，想要关怀、问候，一诉衷肠，又从对方的不知所措里醒悟，自己不能这样将她暴露在西岐营中。于是他便缄口不言，只默默凝视着对方行礼，转身走远……直到时过境迁，他才敢对亲近的臣子提起此事——思及此处，暮魂不由抬头看向白袍判官。他将千年之事如此轻描淡写，全盘告知，但其中明显遗漏的一点在，他自己为何会面对镜中灵姬时，露出那般温柔神情。暮魂甚至隐约清楚，对方之所以没有神祇那通有的高高在上，对方愿意为自己解惑，也不过都因灵姬而已，但在他讲述的故事中，却丝毫没有散宜生的影子。“那大人你呢？”

她道。“我什么。”

“大人与灵姬，又是有何干系呢？”

白袍神闻言沉吟片刻，尔后抬头淡淡一笑，回答：“我能与她有何干系。”

“并无干系？”

“伐纣时龙虎大将粼粼，我不过是个文臣，能有多少干系。”

他语气有几分自嘲，暮魂微微偏头，神情明显不信：“但大人跟灵姬，却是有干系的，对吧？”

白袍神再次一笑，也再次低头片刻，方抬眸道：“我对她而言，只是在她于十绝阵受伤之时，得王上授意，在姜元帅前，替她维护了两句话。”

暮魂一怔，果然那时，姬发已在暗暗保护灵姬。而若是如此，则他们确无干系。想了想，开口道:“那灵姬于你呢？”

白袍神笑了笑，缓缓道:“灵姬于我，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不错。”

似陷入回忆，白袍判官也语气沉吟，“她那时正坐实造孽惑君，被姜元帅钉在困妖幡下。夜里商军劫营，龙虎大将们护着大王和元帅逃离。我只是个文官，一时躲闪不及，便被踢到马下。就在这时，困于囚笼中的灵姬确因为记得我曾维护过她两句话，挣脱束缚将我救下。”

原来如此。难怪对方虽为正神确对妖灵无丝毫轻视，原除去温文尔雅的修养外，还感念着灵姬的救命恩情。“也是为此，结果在商军败退后，被回过神来的玉虚众人，以为她意欲逃脱，我不及解释，他们便再次动手将她打伤。”

于是，当杨戬回来得知消息时，才见到的师妹是那般虚弱情状……暮魂听出对方话中无奈、愧疚，一时无言。灵姬曾是妖界自由自在的圣桃娘娘，有自己的姐妹，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潇洒的生活，若非为了师兄杨戬，何必到西岐受这样的冤气？但哪怕遭到白眼、受尽污蔑，甚至被自家人不由分说合力打伤，等修养时日恢复过来，还愿变成杨戬及时回到西岐，给受伤的玉虚门徒送药……西岐之众，抑或玉虚门徒，多是高高在上又恩将仇报的无耻贼人。秉承着什么“天下将兴必有祯祥，天下将亡必有妖孽”的废话，不思凡人己过乱了天下，只将一通脏帽乱扣在妖的头上。口口声声什么降妖除魔为国为民的大义凛然，其实都是道貌岸然、以图私利的伪君子……就跟他们的创造神，女娲一样。明明自己因纣王冒犯，要灭成汤天下，却竖起招妖幡让妖施行；等轩辕坟三妖做好了，却又立即翻脸刀剑无情，真道貌岸然虚伪至极——暮魂忽然想，但看了看判官，并未说什么。默然半晌，方道：“五百年前大人救下梨花明君，真是奉西华帝君之命么？”

白袍神沉吟片刻，淡淡一笑：“往事已过，何况，她最后还是死于玉虚之手。”

暮魂便明白，判官当初留下“万年太华，闲境无事”之辞，制止玉虚道人之举，西华帝君最多并未阻止，而非主动为之。必是判官自己记挂灵姬当初相救之恩，于是投桃报李，回应在桃花后裔身上。如此，之前说帝君吩咐，不许手下神祇插手太华妖灵之事，则大抵是西华帝君蒋雄察觉其中复杂，索性置身事外罢了。毕竟连暮魂都知晓，即便灵姬身份未明，但至少就二郎神杨戬两字卷入，也值得留神……那，此番西华帝君的约定，到底是同谁？而两千年前，灵又姬究竟去了哪里呢？通道之外，已晨光渐白。暮魂察觉四周逐渐模糊，知晓这临时建立的两界之路即将散去，还是看向判官，最后问道：“大人既肯为暮魂解惑，何不索性告知小妖，姜子牙封神后，灵姬去了何处？”

她之前便猜测，灵姬虽为玉鼎真人之徒，但因为妖身不受待见。加上三教协定封神榜在灵姬入玉虚之前，所以若是身死，封神榜上不一定有她名姓。而若未死，要像杨戬、哪吒这般肉身成圣，则在玉虚伪君子们把控的成神仪式里，更加不太可能……同样，西华帝君是封神所立，但判官这等职位却只是从人世筛选出有德有才者，死后赴任的。所以散宜生未入封神榜，但他会救梨花明君，并知晓对方是“花信”，则必然也对灵姬去处清清楚楚。或许西华帝君不愿告知旧事，但判官可以——就等在这通道消散的最后时机。然白袍神却是微微沉默后，向花妖淡淡一笑，依旧如山泉清澈，又似春风温和的笑容，缓缓道：“我告诉你千年往事，是想让你明白灵姬之苦。”

暮魂一愣。难道他看出自己因为诸事心生不满，所以才前来一探究竟的？“再后如何，她既不言，便是时机未到。”

白袍神在逐渐消散的通道里，身形也渐渐趋于模糊，但温和的笑容和清缓语句，还是依旧传入耳中，“本官到底非妖，与灵姬千年之恩也到此终了。你们往后行路，多加小心。”

话音落下，四周泯然消散。暮魂神情迷蒙蓦然回头，见东天一团红日，冉冉而生。而庙前石碑旁的草芽，竟已葱葱郁郁，覆盖而上。神域与凡尘时间流逝不同，她只觉在其中半夜，原来外面已过数月，不知姐姐他们在西山如何了……正微微诧异之间，忽觉一道疾风袭来，瞬即跃身躲开。拂袖落地时，便见原先站处石碑和青草，尽数化为齑粉。“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