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楚的师父张青虚，为现今龙虎山掌门下二代首席大弟子，其师叔张穆为次席。而真正的龙虎山掌教张长明，按照小天师的说法，已闭关多年不曾出世——难道因为雪风罪孽太深，还是出于慎重，竟将掌教也请了出来？正诧异间，闻青蛇又道：“那老头身负双剑，手拿玉印，看着年迈，但步步生风，那法海和尚若与他相比，简直不配提鞋。”
暮魂并不关心青蛇对法海的蔑视，只不由心中暗惊，因为那形容模样，除了龙虎掌教再无他人。传闻汉末天师张道陵创立天师道之初，获太上老君降授“太上正一盟威法箓”“三五斩邪雌雄二神剑”与“阳平治都功印”。其中“太上正一盟威法箓”缉录天下符篆，道法汇聚，能制御山川，荡涤秽气，一直在龙虎山镇妖塔顶，五百年来压制着塔中万妖。后两者则在张道陵临终前，将斩邪二剑、阳平玉印授予其长子衡，戒之曰：“此文总统三五步罡，正一之枢要，世世一子，绍吾之位，非吾家宗亲子孙不传。”
据小天师曾说，那“三五斩邪雌雄二神剑” 剑状若生铜，剑柄为五节连环，剑身隐隐刻有秘法符文以及日月星辰,剑重八十一两，象征着太上老君八十一化。而“阳平治都功印”则洁白如雪，玉质厚七分，横长各二寸半，金编纽，是可以号令鬼神的法印。自张道陵后，一双天师剑与阴阳玉印，便象征着龙虎掌教权威，作为凭证与信物，有如世俗皇朝的传位玉玺般，在每一任掌教天师之间代代相传……那老者必是掌教张长明无疑。如此，龙虎山要拿下西山群妖易如反掌，就算暮魂自己当时在，只怕也无法与之对抗……不由暗暗一声轻叹，眼下三清道人已足够难以对付，如今龙虎山又反目成仇，还请出不问尘俗的掌教和传世剑印两大法器，实在叫她有些无奈。然不过片刻感想，她很快调整心境，看向青蛇道：“既然大家都没能逃脱，为何你安然无事？”
要知以当时压倒性形势，加上龙虎山众人功力，绝不是化水躲在池底，就能不被察觉逃此一劫的。青蛇闻言一笑，回答：“我当时也慌神，心想若刚出雷峰塔若又被关进龙虎山镇妖塔——据说那塔中恶妖万千，个个凶神恶煞相互蚕食，岂非也太惨了些？”
暮魂对这传言也早有听闻，但并未就此向张恒楚求证过，大概因为之前设计青竹之事，让她对镇妖塔的话题都不喜提及。此刻也不过淡淡拱鼻，等着对方后话。“我正着慌，你姐姐向我说，我与西山无关，同之前的尸骨也无关，不该跟他们一起遭难。就让我收敛气息躲进暖池，叮嘱我如果没有被抓，就耐心在池中等你回来。然后，她将那只瓷瓶也抛进池中。”
瓶中是先前受伤昏迷的白离，看来姐姐也想救下她来。但还是一样，只是躲进水底，完全不足掩盖妖气，一定会被发现。暮魂便不知姐姐此举，到底意欲何为了。正想着，青蛇已继续道：“我躲在池子里，听得上头一阵杂乱后归于平静，大概是都被天师收走。最后，几个人影停在池边，似乎往水里看来。我知道他们察觉了自己所在，登时吓得不敢喘气。”
正如暮魂所料，躲进水底并无用处，一样会被发现。“正当其中一人就要动手时，被另一个人影阻止了，我听着，像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暮魂一怔，不由道：“他说什么？”
“他说，他知道那水底藏的是谁，那不是太华和西山之妖，因为他清楚这里都有哪些妖灵，除了暮魂，已经全部被收服。先前预备动手的天师就问，他如何知晓不是你躲在水中。他回答说，你不可能任由姐姐被抓，独自藏身，所以你必定不在山中。”
暮魂沉吟，想起之前小天师每回看自己时，如同看待一个孩子般无限温柔又包容的温和笑意，哪怕在误会自己并无情缘后，非但不曾失望也不曾疏离，反而更加温柔和亲近几分。他的确是最理解，也最了解自己的。所以在痴情骨边的一个神情犹疑，一个眼神交汇，他便最先开始怀疑，自己其实有情缘所以才会感到矛盾……可惜，他不仅是人族，更是龙虎天师，因这身份相隔，他们便或早或晚终有反目一日。可他依然，是最了解她，也最懂得她的人……“嗯。”
暮魂淡淡道，不经意低下头去。“他还说，更何况他能感受到池中气息，那水底，只是嫣魂丢下的一只瓷瓶，里头装着一只并未作过恶，重伤将死的白鲤鱼，而且先前，还他们对付白狼时帮过忙。他这样说完，另一个天师便也道，既如此，上天有好生之德，鲤鱼精若入镇妖塔必立即被其他妖物吞食，索性留她一命，造化由己。”
青蛇说完，心有余悸地补充道：“就这样，几人才转身离开，叫我躲过一劫。”
暮魂恍然大悟。原来姐姐让青蛇收敛气息躲进池底，又将装着白离的瓷瓶丢入，就是猜到小天师心善，即便对雪风罪孽绝无容忍，对师门以助纣为虐之由，全部收服包括他们在内的其他妖灵群党，也无法反驳——但面对重伤将死，亲眼看着被装进瓷瓶的白离，终是难以狠心的。所以，她用白离的气息的掩护青蛇在水底，只要小天师在，便能叫她得意逃脱。小天师了解他们，姐姐何尝不也了解对方。想来张恒楚目睹师祖、师父收服姐姐时，心中必不好受，所以坚持保下白离，既是真实怜悯，也有几分愧疚之念。不过龙虎山真能因为他的坚持，便放过水底白离，可见张青虚对这个徒儿的喜爱，也可见，同样身为除妖道门，龙虎山比起三清门，本就要仁慈同温和亿万之遥……暮魂思量间，心中莫名升起微微暖意，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身旁青蛇却话还未完，这时看着对方似瞧出什么，顿了顿，又道：“几个老的走后，年轻那个天师还在原地，我隐约瞧着他似乎也望着水底，独自站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说——白离，今日行事非我所愿，但我也不得不做。若你醒了，若你还能见到暮魂，替我向她说一句抱歉。我会尽力，保她姐姐无事。只盼若有再逢……罢了……”她说得动情入理，叫暮魂听得心神俱有几分触动，正沉吟间，闻得忽然终结，不由抬眸讶然：“罢了？”
“对，罢了。”
青蛇道，“他只说到此处，就说一声罢了，再无其他。又独自站了片刻，便转身随师门离去。”
只盼若有再逢……罢了……他明显盼着与她再相逢，但又知自己师门抓了她的雪风哥哥，抓了她的至亲姐姐，若是相逢，也必定再无往日情分，刀剑相对已是注定，所以，不如不再相逢……暮魂领会，自己也不禁陷入淡淡感伤之中。想来她们姐妹与张恒楚相遇相识，从开始敌对到携手多经波折，分明是有情有义的。可说到底，他们之间究竟人妖相隔，即便没有雪风数百年的罪孽，或许也终一日，会因其他事情再次敌对。暮魂早想过这些，但就如那日对姐姐所言，即便有动手的一天，她也绝不会伤害小天师，甚至龙虎山任何一人。思及此处，幡然又想起什么，抬眸向青蛇道：“那书生呢？”
张家天师就算降服所有妖物，书生韩涛音又非是妖，而龙虎山又明显不似三清门那般卑鄙，不会对凡人动手的，可为何书生却也不见踪迹？青蛇似乎一时没忆起是谁，又或者自许仙后对书生二字便极厌恶，不由凝眉片刻，方道：“你说你姐姐身边那个凡人？”
“是。”
“你姐姐在道人们进来前，就挥袖将他迷晕了。之后我一直在水中，不知道他去向，若不在，大概清醒后逃走了吧……”这倒像，是许仙才会做的事。暮魂无奈摇摇头，知晓青蛇对凡人，尤其书生一类绝无好话可讲，便并未反驳什么。嫣魂明显是怕书生见到自己和姥姥他们，被天师收服的景象，以免受到惊吓，也避免在过程中被误伤，所以提前施法叫对方昏睡过去。而书生不见，则很可能是龙虎山天师们收完妖，见角落还有个昏迷的凡人，为防山中野兽或有外来妖物侵扰，便将他一起带离了去。想到这些，总之，针对龙虎山天师，暮魂并不必开始担忧书生的安危，更何况还有张恒楚看顾。而一番听闻下来，也不得不感叹，在如此紧急情势下，姐姐嫣魂做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当时能做出的最好选择。旁人皆知她聪慧，但看来其实姐姐也颇为机敏，只是一向自己在时，便不曾施展罢了——难道，当初的神智缺失，已经真的被张道陵修复了么？而姐姐始终修为不进，难道也真如师尊所言，只是寻常妖与妖的个体之别么……她正沉吟间，忽然想起自己因为忧心，而一直未问青蛇来此的目的，便抬眸看向那青衫女子，道：“你之前说，你来找雪风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