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双蛇从前与雪风多有交集。其中白蛇千年道行，只比雪风长了几十岁，所以很可能双方自有神识起，便认得的。而妹妹青蛇虽晚了五百多年，想来往前也曾随姐姐云游相见过。暮魂记得自己前往峨眉问询旧事，青蛇送她下山时，还特意撒娇一般，央自己请雪风公子来峨眉看看她们姐妹。这厢白蛇身死，青蛇好容易逃出雷峰塔，不回峨眉青城老巢，却千里来找雪风……因此，花妖本就身量更加修长，此刻凝视着青蛇的双眸，便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淡淡探究。青蛇察觉，顿了顿，回答：“是。”
“何事？”
“我……”青蛇却神色犹疑，明显欲言又止。暮魂看着微微思量，片刻，开口道：“莫不是青儿姐姐眷恋雪风，时隔多年终能前来相聚吧？”
青蛇早觉提起“雪风”二字时，花妖便神色有异，当下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兀自心中莫名一凛，忙摆手自证清白道：“不是不是……”“不是？”
“自然不是。”
青蛇看着花妖无奈一笑，继续道，“照理雪风公子那般绝世姿容，但凡见过，哪个女妖不眷恋的？”
暮魂未置可否，默然不答。明明白蛇便只喜欢许生……“我当初只是随姐姐不远不近瞧过两次，便也梦到多十几回。”
青蛇说着，见对方微不可见地轻轻凝眉，立即解释道：“倒也不是别的，就是雪风公子实在太过好看，青儿每每入定沉思，便不由想，自己先天修成时，怎么神魂凝结，就未成那般好看的模样？我要是也有那般天地独绝的姿容，只要不做大恶，则恐怕和尚道士遇见都不忍下手，如此先天修成，就抵了旁人几百年道行……”暮魂听罢，一时无言。索性法海对白蛇毫无仁慈，便是其修成的容貌不够天地独绝么？而雪风这回之所以被龙虎山收去，则实在罪孽太深，否则看着那绝世姿容，都是下不去手的……她姐姐嫣魂从前也这样，不思老实修行，尽琢磨些旁门左道的法子，成日一天打鱼九天晒网，还埋怨姥姥逼得太紧了些，叫她心力交瘁……暮魂想着，默然无奈，轻笑摇了摇头，便听对方叹了口气，缓缓道：“何况，就算青儿从前眷恋过雪风公子，见识过姐姐同那许生贱人的事，千年万年都不想涉足情之一字。青儿如今只想……”她说着忽然噤声，神情带着几分防备地看向花妖，明显顾忌什么，害怕失言。暮魂看向青衫女子消瘦的脸庞和已见沧桑的双眸，半晌不曾说话。从前青蛇，最是思虑单纯，娇憨可爱，与她姐姐嫣魂极其相像。如今时移世易历经波折，烂漫少女已成过去。青蛇因为白蛇和凡尘许生的情爱纠葛几经生死，除了间或显露几分天真本质，早眉宇结愁，挥之不散；而姐姐嫣魂自识书生，情门似海难以脱身，增添无数寂寞隐忍，却甘之如饴。或许这便是尘世，也便是长大罢。只不知她们想起往日无忧无虑的自在生活，是否也觉恍如隔世……“我知道你想什么。”
暮魂看着青蛇淡淡一笑，转身踱开两步，抬眸间，似看着洞顶映照的几缕日光，又似透过缝隙，看着更远的地方。青蛇一怔：“你知道？”
“我知道。”
暮魂回头，再次笑了笑，缓缓道，“我知道你当初吞噬白蛇的躯体，不是为了得到她的修行，而是想用自己作为容器，保住她灵力不散，以图有朝一日，能够分离。”
青蛇闻言愕然，双眸和嘴唇都不禁微微颤抖：“你，你怎会……”“我还知道，”暮魂看重她眸中白晕，与黑发中的道道雪丝，继续道，“你被关在雷峰塔的这数十年，即便你竭尽全力聚内保持，白蛇灵气还是已经渐渐外散。再不施分离，她就会慢慢彻底融入你的灵气中，再也无法重生。”
青蛇不由后退半步，满目不可置信。随后，低头看着自己身前垂落的长发，抬手拈起那其中雪白的几道，就如黑沙白鹄一样分明。她轻轻摇了摇头，双眸神色越发暗淡：“没错，再不分离，姐姐就永远消失了……”暮魂望着她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片刻，道：“所以你来找雪风哥哥，是为了此事。”
青蛇抬眸，眼中还隐约带着泪花：“是。”
“你认为，雪风哥哥能够帮你们分离么？”
暮魂不由道，神情十分不解。因为这样违逆天道轮回、生死秩序之事，饶暮魂一知半解，也猜测其要么需要极其强大的力量，要么需要特定用途的先天神物——或许杨戬、灵姬可以，但雪风是决计做不到的。而青蛇既然选择此法试图保全姐姐，不可能对其一无所知到，期望一个同样千年之妖，就能完成的地步……青蛇闻言却未答，默然半晌，方缓缓开口道：“雪风公子当然不能。”
“那你是说——”暮魂忽然想到什么，不由愣住。青蛇放下手中发丝，顿了顿，回答：“我逃出来后，知晓那摧毁雷峰塔的是一只大鹏雕。”
暮魂不答。“可近世数千年早无大鹏雕出现，所以，那必是化身之物。”
暮魂抬眸：“你知道那是谁所化？”
“不知。”
青蛇摇头，继续道，“但我记得姐姐说过，能化身者无不是天赋异禀灵气馥郁。远古之神多有其能。”
这点也与暮魂所知相符。譬如女娲伏羲，后世知其人首蛇身，其实不过是化身一形，恰被看见罢了。至于其真身如何，则无人知晓，也无意义探究。还有那治水的大禹王父亲——鲧，后世记载他“其神化为黄熊，以入羽湘”，意思是在山变为能，入水化为鱼也。兽之依山，鱼之附水，能各因其性而变化他族。便也是能肆意化形，于天地万物间切换穿梭的例证。再到商周时的杨戬灵姬，则更不必多言，都是钟灵毓秀而成的先天之杰。所以一个能成玉虚二代弟子之首，实力与师辈十二金仙相匹；一个出身妖族，却能叫玉鼎真人都生爱才之心，收为门徒……“后来，世间人满为患，生灵大减，山川地脉日趋浑浊，天地尽污，能修化身者便一代比一代少。”
青蛇顿了顿，又道，“我姐姐说，其中要么是先圣后嗣，要么，就是突变异端。”
暮魂微微一怔。上古天地人三皇，即昊天、女娲、伏羲，都是无所不能的大神祇。而据说二郎神杨戬，则是昊天之甥，那么在人族已经繁盛封神时代，他八九玄功极尽奇妙，应当就属于白蛇口中的先圣后嗣。那么自生天地，无父无母也无师可循的灵姬，应当就属天地间流转的突变异端。就好比山川云彩、百兽鱼虫、石土草木之间的泉流潺潺，本来已被繁盛人族饮去大半，眼看就将干涸时，忽然无意间聚集阻塞，于是凝结在一处。而那处开出的一树白色桃花，便成了能媲美先圣后嗣的天地钟秀。那五百年前的鸣樨呢，以及，自己呢？她默然沉吟，片刻，抬眸道：“就算你知有人能够化形，为何便认为其跟雪风相关？何况化形与否，又跟你和白蛇的分离有何关系？”
否则，青蛇不会找来西山。“因为，后世无人会化形。”
青蛇道，“所以化形被称神术。但我姐姐幼年，却见过妖灵化形——明明是一朵木樨花，却能化身成黄甲巨蟒，跟蛇妖全然无别。”
那是鸣樨。白蛇从前果真与雪风他们多有交集，连鸣樨化形都见过。那时白蛇还小，或许后者便只是一时兴起，化身跟女娃的本体逗一逗对方，想来叫白蛇吓得不轻，从此也记忆深刻……那她也必然知晓，鸣樨是雪风的师姐。所以青蛇再闻化形，想起姐姐从前的话，便认为其跟雪风有关，也不足为奇了。即便知晓鸣樨已死，但化形神术，千年难遇。要凭空习得几乎渺茫，所以大可能也是雪风近来修成，或者师门其他妖灵修成……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暮魂若非数百年来在灵台之中得师尊指点，绝不可能修得此术，就算偶然尝试，也绝不会如此快速。“你是说，你认为能化形者，”她看向青蛇，依然不可置信地凝眉，“便可以替你和白蛇灵气分离，重塑妖身？”
若真如此，暮魂不得不于对方泼一瓢冷水了。因此她虽对青白遭遇无比同情，更对青蛇矢志不渝的姐妹深情万分感动，但也不得不告诉对方实话，能化形者，甚至能吸纳灵气者，都无法分离无论是自身之内还是之外灵气，并以之重塑生机的。毕竟，她便是能化形者，也是能吸纳灵气者，但她清楚地知道，她不能，那么旷古以来的化形者，必定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