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魂闻言微微凝眉，神色不置可否。因为嫣魂智识有损是事实，对方也知道，所以料定师尊不过宽慰自己罢了。遂默然片刻，回答：“我与姐姐一枝双生，若天地恩赐，也当共有。”
对方道：“虽未共有，但你一向将她护得很好，不是么？”
可惜还不够……暮魂暗自想着，只要嫣魂还有消散天地的危险，自己做的便永远不够……可一只妖，是无法操控这天地既有轮回秩序的。或许神能，如伏羲女娲那般的大神，可惜莫说神祇自封神大典完成后，早归九天之外，即便还出现在凡尘，又为何会帮助一只妖……暮魂沉吟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抬眸看向光影：“师尊，那金山寺法海和尚，也是天赋异禀的修行者么，就如——”她预备说“就如你一般”，随即想到对方掩盖形貌，就是不愿揭穿身份，便改口道：“就如龙虎山初代张天师一般。”
师尊闻言忽而淡淡一笑，竟有叫她察觉几分少见的轻蔑意味，顿时有些暗暗惊讶。“你是为白蛇青蛇之事，才关心法海吧。”
暮魂回神，点了点头：“正是。暮魂答应姐姐，将来要救青蛇出雷峰塔。”
对方却再次笑了，这回语气中的轻蔑明显，平素前所未见：“要救青蛇何难，小小雷峰塔，小小法海，何足一提——”他看向暮魂，光影笼罩的模糊面庞上，写满了饶有兴致，“莫说青蛇，便是救回白蛇，也非是不可。”
暮魂讶然一愣：“白蛇？”
白蛇不是已经难产而死，连躯体都被妹妹青蛇吞噬了么？怎可能还救得回来？“不错。”
师尊淡淡道，“白蛇虽被青蛇吞噬，毕竟修为远高于青蛇，正因被吞噬，所以灵气才不曾消散于天地之间。只要有足够强大的第三者，施法将两蛇灵力分开，白蛇自然还能重新凝聚，再次慢慢成形。不过这种分离，对青蛇更大有损伤。”
原来如此……所以——暮魂忽然想到，或许青蛇吞噬白蛇，本就有用自己躯体作为容器护住姐姐，以图来日分离之意。她不知这里的足够强大，到底需要多强，但知晓包括自己在内的诸多妖灵，无一能做到。“师尊，你会出手帮她们么……”她迟疑道，既然对方说得如此轻易，想来必定能够做到。师尊片刻未答，随后抬手示意。暮魂看去，他手中托着的，竟是一幅山水画卷。他轻轻挥手，画卷升起悬挂半空，其中山川湖泊、草木桥石，无不清清楚楚，熠熠生辉。暮魂诧异不已，还未回神，便听对方道：“你既想救，又何妨先看看她们的故事，究竟如何。”
暮魂还未回神，只觉浑身一轻，便被吸入那画卷的光华万丈中去……或许只隔片刻，又或许已距百年，等暮魂再次感到落地，双目睁开时，竟发觉自己身处西湖之畔。六月莲叶无穷，荷花灼灼。不时有鲤鱼从花下跃起，身姿轻盈可爱。不远处一弯石桥上，一个身着布衣的书生倒是眉目清秀，正望着湖中风物，兀自发呆……须臾，晴朗的天色却忽然下起大雨，书生连忙四处躲避，最后无法，只得招呼船家靠岸，进船篷躲雨。谁料刚躬身入舱，便被眼前妖媚绝伦的尤物惊得原地愣住……暮魂恍然回神，知晓这就是之前白离讲的故事里，白蛇和许仙在西湖相遇的画面。她方才也看见了湖中船舱里，那一杯倒下的水——那是白蛇在施法化雨，随后便果真下起大雨来……一切都如故事里所讲，嫣魂也是从这里学到，所以当初才让她也掐诀引雨，如此和书生相遇……可这一切，又明明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自己如何能够看见？“这是幻境。”
正惊异间，耳边便传来师尊淡淡的声音。“幻境？”
“对，但有所求，便能如愿的幻境。”
师尊道，“不过虽是幻境，却也能将白青二蛇的过往诸事，一一还原，你我且看着就是。”
暮魂凝眉，将信将疑。只觉身子忽然一晃，原来已是雨停后两人分别，约定再见。西湖相遇的桥段已至尾声，周遭万物眨眼间倾数化为乌有，又片刻间重新构建，成了双花巷的白府——虽雕梁画栋，幽静文雅，却明显只是白蛇幻化出的宅院。房间内，白蛇许仙你侬我侬；房间外，懵懵懂懂的青蛇兀自在荷花池旁自言自语，有几分埋怨姐姐自有了书生，就很少理她，有些生气，更多的却是失落……暮魂记得她，她依旧是两百年前在峨眉见到时那般，青涩又美丽的模样。青蛇的脸庞如一轮明月，两只大眼睛闪闪生光，浑身青衣仿佛雨后初展的碧荷，无处不透着少女的娇憨可爱。暮魂当初拜访后离开峨眉时，便是青蛇奉命送她下山，说是怕半路猿猴精怪滋扰外来美丽女妖，其实估计自己憋久了也想出去转转。总之，青蛇一路上蹦蹦跳跳高歌起舞，欢声笑语说个不停，饶暮魂素来清冷的性子，也时常忍俊不禁。那是个多么惹人喜欢的少女，她全心全意地信任和陪伴着自己的姐姐，可数百年的相知相伴，却在对方遇到这么个呆书生后，论为独自失落的境地……看到此处，画外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落了些。却见青蛇忽然站起身子，重新试图带上明媚笑容，鼓励自己道：“姐姐说人间有爱，她要学爱，才跟书生好的，等学完了，姐姐自然会重新回到青儿身边。青儿不能跟姐姐置气，也不能惹姐姐生气……”暮魂闻言，莫名感到几分心疼，深深呼吸了口气。周遭再次变换，那许仙神情慌张、衣衫不整地破门冲出，身后白蛇苦苦呼唤，可他头也不回地狂奔离去。原来，是端午节里，本就郁闷的青蛇无意间多喝几口雄黄酒，不想现出原形，暴露了两人蛇妖身份，这才使得许仙被当场吓死。白蛇九死一生为他盗回灵芝草救活，又是毫无犹豫地仓惶奔逃……这厢白蛇原本温柔似水的眉眼，看着依旧昏昏沉沉的妹妹，竟带着几分责备：“青儿，我让你回山避几天再回来，你非不听。如今吓到相公，该如何是好。”
青蛇愧疚至极，但知晓姐姐忧心，还是喃喃回答：“姐姐，都是青儿不好，姐姐不要生气，都是青儿不好，青儿是怕姐姐不要我……”暮魂再次深吸一口气，随即猛然挥袖，将那还在进行的画面刹那拂散，明显不想多看。身边的师尊似乎对她的情绪了如指掌，不经意间淡淡勾唇，随后也轻轻挥一挥袖，画面便再次轮转。接着的，是许仙受了惊吓，知晓姐妹是妖后，再也不敢回家。白蛇青蛇便日夜出门寻找，无数苦劝、等待，甚至让许家人一起苦劝，才叫许仙勉强答应回来。许仙的姐姐规劝时，是如是说的：“你管她是人是妖呢，她爱你，又不曾害你。再说，若她是个人，哪来钱买的大宅子，哪来钱给你开医馆，有钱的大家小娘子那也看不上咱们出身不是？就算看上，哪个富贵小娘子没点脾性，哪能对你唯命是从，任你拿捏不是？也亏得弟妹是妖，你才有恁多好处，多余计较那些做什么……”句句在理，却又句句如此凉薄。也只有这般凉薄计较的话，才能打动许仙那本就凉薄的心。哪怕贪图享受，贪图利益，也只好回到白家。可即便如此凉薄的理由，白蛇竟也喜不自胜、甘之如饴。欢欢喜喜将宅子又重整了一次，将许仙的医馆又扩建了不少，甚至不惜耗费灵力治病，为丈夫谋下悬壶济世的神医美名……真是可笑啊——暮魂暗自摇头，望着一旁提心吊胆辛苦打杂的青蛇，感到为她心酸。接下来的画面，便到了白蛇怀孕。白蛇欢喜无比，因为她终于能为心爱之人诞下血脉。那青蛇和许仙，同许家人却暗自忧虑。不过青蛇忧虑的是，妖灵为凡人产子九死一生，只她无论如何劝，姐姐都不听。而许仙和许家人担心却是，白蛇会产下一个怪物来。许仙甚至偷偷往金山寺求符，以便若是怪物诞生，能保护他不受伤害……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够安心。哪怕青蛇告诉他，妖灵为凡人产子有多难，有多危险，白蛇产子有多需要他陪伴和鼓励，到临产前几日，许仙依旧消失得无影无踪。白蛇在无限痛苦中声泪俱下地呼喊丈夫，可对方从来不曾出现。心急如焚的青蛇只好暂时放下姐姐出门四处寻找，最后才得知，许仙惧怕妻子生下怪物，躲进了金山寺中，求法海和尚庇护……青蛇怒不可遏，但又闯不进去。只得含泪回到白家，握住姐姐大汗淋漓的手，看着对方在痛苦中挣扎的垂死面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不停地流泪，不停流泪……白蛇终是，知晓了真相。苍白如纸的脸色，便更白了许多。在一声急厉嘶哑的高声呼喊中：“许仙——”生下孩子，自己却也断了气。“姐姐！姐姐……”青蛇泪如泉涌，悲痛欲绝，趴在已死的白蛇身旁一声声呼唤，可白蛇却再不能睁开眼睛。许久许久之后，青蛇才慢慢直起身来，望向一旁新生侄儿的眼神中，毫无半分温情。那是许仙的血脉，是那无情无义之人的血脉。他们害死了姐姐，她不杀他，已是万分仁慈……她提起青剑冲出门去，要往金山寺杀了许仙替姐姐报仇，却又很快折返回来，因为她知道以自己的修为，根本不是和尚对手。最后，她一面流泪，一面现出原形，缓缓吞噬了白蛇刚死的躯体……直到周身光华渐渐退散，将灵气吸收得差不多时，才再次仗剑往金山而去，誓要杀了许仙以祭姐姐之死……可即便，她有着青白两道光华的助力，却依旧不是法海对手。反而水漫金山死伤无数，最后在和尚们梵唱声中，被法海袈裟捆缚，压在了雷锋塔下……这，便是白蛇和青蛇的故事，是世间凡人，视为邪不压正的标杆。宝塔落下后，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大雨过后天晴日朗，西湖荷叶田田，莲花灼灼。唯有不远处凝视的白衣女子，缓缓落下泪来。“真蠢，白蛇真蠢……”她喃喃道，深深闭眼，深深呼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