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月色太过澄明，让人一夜不眠。黑衣男子缓缓走出院门，抬眼，却见湖畔早已站着一个身影。“小天师——”暮魂闻声回头，神色有几分诧异，“你来这里做什么？”

脱口而出的“小天师”，叫张恒楚再次蓦然一怔。随即见其如画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少有的警惕，又让他不由微微错愕。随后，见对方手中一道光华未散，纤长玉指似有水滴，明显是刚用了什么泼洒的水露一类，回到湖边洗手的。这也就解释了她半夜遇到自己，为何有刹那惊讶和防备的原因。他隐约闻到幽幽香味，仿佛似曾相识，但又分辨不出到底是何种符水，只得猜想，大抵跟西山群妖有关。可若是为拒西山群妖，又何必深夜悄悄泼洒？“我，我只是睡不着，随便走走。”

“唔。”

女子早已恢复寻常淡淡神情，将手随意背在身后，脸上却有淡淡笑意，“可是但心西山竹妖的事？”

张恒楚摇头：“西山群妖恨我师徒入骨，没什么好为它们烦心的。只是，我师父下山时，你们便要早些避开。”

暮魂这才明白，他原是但心师父前来会连带收了自己一家，便笑道：“小天师好意，暮魂先谢过了。只是，你怎知你师父要来？”

“夜里师父千里传音与我，不几日便到了。”

女子点头，想了想看向宅院：“我也不想招惹你师父，只是眼下回不了山上——”“因为书生？”

暮魂点头，沉吟片刻，侧头看向男子，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小天师，能否问你一件事。”

张恒楚被这目光看着，莫名有些脸红，便微微低下头去：“嗯。”

“你可懂什么，是男女之情？”

张恒楚闻言一愣，半晌不知如何回答。随后，便见女子似乎察觉到了，向自己一笑，道：“果然你同我一样，都是不解尘世情爱的人。”

张恒楚再次一愣，抬眸看着女子含笑打趣的模样。他一身黑衣在素练般的月色映照下，显得越加冷峻，而眼中却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淡淡光华，与平日大不相同。“但我想，你也定然与我一样，并不以此为憾，反而觉得利落吧？”

张恒楚一怔，然后启了启唇，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只笑了笑。抬头看时，月色极其明艳，如白纱般笼罩大地。月下白衣女子身形修长，眉眼绝美却又无比冷寂。天师不由想起一句凡尘盛行的话：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槿暮魂与她姐姐嫣魂性格迥异，似乎天生无情。但就是她这般冷淡无情的模样，反教人一眼就被吸引。而后但凡得到一分关怀，就莫名心中掀起微妙波澜……想来那书生韩涛音，就是如此。“可惜，她也如她姐姐所言，不懂也不屑得尘世情爱，书生注定要枉付了。”

小天师想着，抬眸看向了明亮的月华。夜色，越来越深。而暮魂在宅院外布下的法阵果然有用，西山群妖未至，结界触发，宅院便四周被木槿花瓣包裹，一晃上飞入太华山来，隐在丛林当中。嫣魂出门看了看，回来告诉姥姥与妹妹，西山群妖都来了。大到白狼师尊，小到偷银盘的鼠精，都聚集到了太华山下。大抵因为修行最浅的鼠精与竹妖走在最前，所以宅院才得以提前安全离开，而未被发现。太华山群妖也发觉有异，几只传话的猫妖下山问明原委，得知暮魂为了救一个收妖的天师而得罪西山，便也极少愿意插手，只吩咐桑树精与木槿花妖自行下山解决此事。三妖甚至加上张恒楚，倒暂时不必担心，只是还在晨梦中的书生，断然不能与群妖见面，更不能被波及。故此，暮魂才会一早布下阵法，将宅院移到太华山来。因为即便西山群妖来袭，太华妖灵甚多，绝不会放任它们肆意上山。如此一来，起码能保证书生安全。于是桑树精施法封住宅院，让书生继续沉睡，一人三妖便下山来。张恒楚早就听闻太华外的西山，由一只修炼千余年的白狼掌管。与太华的自在妖界不同，西山犹如朝廷军队，长幼尊卑分明。白狼妖满月之时会到人世吸取凡人精元，千百年来杀人无数，而他又极其狡猾，逃脱龙虎山几次追杀。张恒楚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所以当那个白衣公子映入眼帘时，不由吃了一惊。白衣公子手执一把白扇，看着儒雅俊美更胜书生。见了槿家姐妹，仿佛故人重逢，含笑拱手：“槿妹妹，许久不见了。”

嫣魂道：“是啊雪风哥哥，不过你们一来就剑拔弩张的，以后也还是不要见了。”

雪风不以为意，淡淡温柔一笑，姿容绝色。远处有围观的太华女妖，便都传来声声轻叹，只碍于场面，都不好上前。他身后众妖分为两列，雪风便也回头，迎着一个剑眉横目的男人出来，口中恭敬道：“师尊。”

张恒楚想，这才是所谓的白狼师尊吧。白狼扫了一眼对面几人，目光停在桑树精上：“桑婆，白狼有礼了。”

桑树精回礼：“久违了，白狼师尊。”

白狼点头，转眼看向张恒楚：“就是这个天师？”

碧竹君从其身后走出，带着怨恨回答：“回师尊，他叫张恒楚。我那日本来已经能为师姐报仇，是木槿花妖插手救走了他。槿暮魂堂堂妖灵，竟和天师勾结要与我西山为敌！”

白狼“嗯”了声，示意他先退下，转眼看向那个负手于身后的白衣女子。雪风忙道：“师尊，这其中或有什么误会。不如待我问明暮魂，再做定夺。”

碧竹君愤而打断：“误会？你见那天师正与她们站在一起么！”

雪风并不理会对方，只依旧向白狼道：“槿家姐妹也是妖，何故要救一个天师？这其中想必定有缘由。”

张恒楚蓦然想起三日前，自己同样问时，暮魂的回答，“上天有好生之德”。此刻再次提起，越觉这绝不足矣成为一只妖搭救天师的理由。龙虎山虽不像遍布华夏的三清派一样杀伐狠绝，遇见妖灵无不是天雷击落，打得死无全尸……但自创立来，便依旧以降妖伏魔为己任。如今杀死的、关在镇妖塔里的，不下万数。难道说，就因为桑姥姥曾在数百年前跟龙虎山祖师张道陵相识，连通槿家姐妹便都对他们另眼相待吗？可自己的师门却从未有过这般留情的时候，难道说，道门还不如妖灵重情重义么……正思量间，一旁的女子却已闻言淡淡道：“雪风哥哥，你不必替我解围。人是我救的，没有误会。”

雪风不解：“你……为什么？”

暮魂一笑，不紧不慢回答：“因为你们西山群妖胡作非为，本就有三清派道人虎视眈眈了，再早晚引得龙虎山天师倾巢来袭，我不想到那时殃及太华。”

张恒楚一怔，看向暮魂。对方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只接着说道：“碧竹君，你实话告诉你师尊，去年在翠竹林中杀死你师姐的那个天师，可是你师尊法力，就足以抵御的？”

白狼闻言，看向竹妖：“说。”

碧竹君犹豫片刻，回道：“我，我师尊法力无边……岂会畏惧一个天师？”

“你说谎！”

暮魂冷笑，严词道，“那天师只一掌就叫你姐形神俱灭，他的修为有多高，难道你不清楚？人乃万物之灵，所以你师尊才以人族精元固本。但你我族类借天地精华就算修了千年道行，遇上天赋异禀的修道者，也根本无法抗拒。你这般欺瞒白狼师尊，到底有何图谋？”

白狼脸色微变，回头看向碧竹君，呵斥道：“说实话！”

碧竹君被这一呵，神情恐惧：“回，回师尊，他的确只用了一掌……”张恒楚愕然。因为碧竹君赶到时，师父打死青竹只用了一掌是没错，但之前他和师兄弟们已在苦缠斗打斗时伤了青竹。而且青竹的精元正被锁在龙虎山，也没有形神俱灭。槿暮魂这般夸大其词，倒真让群妖都有些震惊。西山妖灵闻言，似乎都几分惶恐。那青竹修行七百余年，法力在在场多数妖灵之上，竟被一掌就打得形神俱灭，的确骇人听闻。白狼见状，也不由微微凝眉：“龙虎山何时出了个这样厉害的角色，本尊竟不知晓。”

嫣魂笑道：“你在西山上做你的白狼师尊，养尊处优自恃自大，当然不会知道外头的事情！”

一句话，说得白狼脸色越差。俊美如玉的雪风也看向暮魂，问道：“所以，你便救他，以为如此，待龙虎山来袭时，就能放过太华？”

暮魂回答：“当日碧竹君若非用了下作手段，连这小天师都打不过。”

又是“小天师”，还说连他都打不过……张恒楚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唇，心道自己好歹也是师父口中，晚辈里出类拔萃的，到这里如何就叫“小天师”，还“连”自己也打不过了……然到底并未反驳，只静静听着女子继续开口。“实话告诉你们，我姐姐喜欢上了一个凡人，我姐妹日后要随那人住到山下。”

暮魂淡淡一笑，似觉此事稀松平常般，“我若不救下小天师，等他师父来了，我等受到追杀事小，若毁了这桩难得的姻缘，叫我姐姐渡不得修行之劫，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许的。权衡利弊，我必然要救他。”

众妖都是愕然，一齐看向了嫣魂。雪风更是吃惊，诧异道：“嫣魂喜欢上了凡人？”

嫣魂正对妹妹的形容觉得哪里怪诞，此刻闻言，还是傲气抬眸：“不可以么？”

雪风却又不由一笑，摇摇头道：“难怪鼠精说，你们在湖畔施法化了宅院，原来竟想过凡人的生活……”“那又怎样？”

“不怎样。”

俊美无暇的白衣男子回答，目光落在她的妹妹身上，仿佛在说：“你动凡心自然寻常，若是她，才算石破天惊吧……”而嫣魂似乎看出对方思量，又望向身边冷淡依旧的妹妹，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想当初，妖妖都传那西山俊美如玉，又眼高于顶的雪风公子，便是轻轻一个露面，也能叫白鲤、灰蚌她们日日记挂夜不安眠。但他一向瞧不上任何女妖，据说，跟他许久许久前刚修炼成型时，痴恋过一个凡尘女人有关。大抵那女人不知轮回何处去了，雪风公子却依然七百年来都无法释怀……可便是这样一个心有挂念。又清冷高傲的雪风公子，一日驾着风雪飞过太华，却被云下那对粉雕玉琢的白衣女娃娃吸引了目光——准确地说，是被自幼沉寂冷淡的暮魂，吸引了目光。自此他便常来太华，几乎陪着槿家姐妹长大。他教她们修行，教他们妖界和人世的道理——也大抵就同，他许久前陪那凡人女子长大一般。具体的嫣魂不清楚，只偶然听其他妖灵感叹时曾提过，大概她们姐妹模样颇像雪风从前喜爱的那个凡尘女人，而其中暮魂却又更像。或许便难怪雪风对她，如此尽心尽力无微不至了。之前在山下，张恒楚提过双修，还说书生肉质凡胎，承受不起。可见双修二字无论对于妖灵还是天师，都全然并不陌生。而当初雪风公子，不止钟情，更是有同妹妹暮魂双修之意的。一双璧人如玉，本就是千载难逢的佳话，何况如此的确能修行大进，是故连桑姥姥都觉甚好。可待她受托将雪风的意思转告暮魂时，却糟了毫不客气地回绝。明明槿家姐妹一向跟雪风亲近，哥哥长哥哥短地喊着，对方又是个恁般难寻的极美男子，对暮魂更加温柔似水，叫山峦众妖都嫉羡万分……可那会儿暮魂只冷淡道，她对双修之事毫无兴致，以及双修大进修行，却非成仙正道。她要成正果，只会靠自己，全无须多此一举。妖们从此也都明白，暮魂一心成仙，仙家都是冰清玉洁，她自然不想任何多余沾染。双修修为大进是不错，但的确非成仙正道，暮魂清高自傲，决计不屑去做……而嫣魂猜测妹妹拒绝双修，除了性子本身冷淡，肯定有不愿舍弃自己的原因。毕竟就正常修行，她已比姐姐高出一大截了，若再与雪风双修，只怕姐妹间距离更远。妹妹似乎，从来都对自己负有责任一般，从来不曾放松一刻……总之，俊美无暇又一向孤傲的雪风公子，就这样遭到无情拒绝。而更奇怪的是，如此拒绝后雪风竟也不曾疏远，依旧时常照拂槿家姐妹，对暮魂依旧无微不至温柔似水。只偶尔遥望着女子清冷背影微微沉寂，大概也只有嫣魂能够看见……可即便如此又过了近百年，他的默默陪伴和关怀，也似乎并不曾让妹妹生出一分男女情愫。总一方无限柔情静默欢喜，一方却毫无察觉拒人千里，那时嫣魂都忍不住，为他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