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一处大府院时，仍有几个弟子守在门外。远远看见后院内光华闪动，张恒楚急切表示法阵启动了，他得赶快进去。于是暮魂抓住他的手飞身一跃，转瞬间便落到庭院里。守在屋外的两个龙虎山弟子不由感叹，果然人和妖还是有区别的。凡人修炼法力就算很高了，因为神魂更为坚固，要腾云驾雾或者化形变身，也是很难的，而这一点稍有修行的妖灵都能做到。所以道法降妖虽有优势，但妖灵在变化、飞行这些方面，倒也各有所长。因此张恒楚游历四方时行走半天，暮魂去碧竹林救他却只是一瞬间便出现了。院内，张青虚与张穆坐阵，另外七个弟子分踞七角，张恒楚一来，就八角齐全了。白狼困在垓心，被光幕压的现出一半本相，满脸长长的狼毫。随后而来的暮魂站在张恒楚身旁，看着白狼的样子不由皱眉。昔日高高在上的白狼师尊，在龙虎山道法的压制下，竟然变成这副模样，半分尊严体面都不曾再有了……恍然间，她似乎又有了成仙的心思。得了道成了仙，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至少不用担心有一日会被所在龙虎山镇妖塔下，或被三清门道人打得尸骨无存。白狼妖也看见暮魂，猩红的双目冰凉无比，表达着对这个联合天师追捕自己的同族的无限恨意。暮魂触及，不由一颤，再次凝眉。一旁的张恒楚紧紧抓着光幕的一角，丝毫不敢松懈。从目前的情形看来，白狼妖应该还没能吸食掉精元，就被张青虚发现了。暮魂心头忽然一紧，如果白狼妖没有吸食别的精元，那么此刻的对战，势必会加速消耗体内已有的精元，那就是韩涛音。不，不能！一旦消耗殆尽，就算白狼身死，他的精元也无法复原。法网越发束紧，白狼双手已变为前肢，很快就被打回原型。“等一下！”
暮魂忽然喊道，“等一下——”四周的人一怔，却依旧没有停手。张恒楚转过头：“怎么了？”
手里也没有放松。暮魂上前看看白狼，转身向张青虚道：“道长，现在不能收他！书生的精元还在他体内！”
张恒楚闻言，也看向师父。张青虚道：“现在不收，就会有更多的人失去精元。”
法网越发紧了，白狼发出一声长嚎，獠牙暴出——还差最后一点，他就会现原形。暮魂挡在张恒楚前，道：“不能这么做，至少先放出书生的精元！”
张恒楚住了手，转眼看向张青虚：“师父——”张青虚掐诀的手依旧用力，回道：“现在要放出他吸食的精元，就会放走他！”
张恒楚一怔，怎么会这样？张穆不耐烦道：“瞎吼什么！狼妖数百年吸食了无数人，这一个算什么！”
暮魂不由皱眉，怒道：“枉你们修道学艺，竟说出这样的话！若不是为了书生，我岂会作出如此背叛同族的事？”
张穆怒发冲冠，险些误了手决：“你——”暮魂继续道：“今日若不救出书生，我宁愿放了白狼。”
张恒楚一惊，随即被身边的女子一掌击退，那光网一角便被她接在手心。妖灵与道法不容，烫得她手中一道青烟冒出，但女子好无怯意。张恒楚试图上前劝阻，被对方用剑抵住，只得叫一声：“暮魂！”
暮魂恨恨道：“我是妖，不晓得什么大义。不过一早就打算好，不救眼前可救之人，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暮魂已执起法网在前，向白狼妖道：“白狼，我害你是因你害了书生。你若现在肯将他的精元吐出，我就放你走！”
张青虚不由惊呼：“不可——”然暮魂没有理他，只静静等白狼妖回复。只剩人脸的白狼妖似乎犹豫片刻，看着暮魂坚定不移的眼神，终于聚集法力，缓缓张开嘴，吐出一颗散发白光的珠子。暮魂大喜，将珠子接在手心。就在她松懈之际，张恒楚一声“不好”，那本已颓倒无力的白狼妖忽然拳身一跃，将女妖扑倒在身下。随着她倒地，法网失去一角，露出一个黑洞来。白狼妖须毛磔起，张口咬向暮魂脖颈，她的白衣刹那被鲜血染红，吃痛地大叫一声。张恒楚一愣，原来妖修炼成人形，即便草木修成，也是有血的……未等他回过神来，白狼妖已从法网空洞化光而去……“追——”龙虎山众人又气又恨，随之而去。“暮魂！”
唯留下张恒楚迟疑过后，还是上前查看女子伤势，这才发觉暮魂右面肩旁被咬去极大一块，潺潺向四周涌着血。只手却依旧紧紧握着，指间隐隐发出白光。人迹渐远，不知可能再追上，之后又该如何问责……而院里的花妖已然晕厥，毫无声息。张恒楚终究，没有跟去。他再次迟疑许久后，也再次俯身缓缓将她抱起，一步一步踏着黑暗走出。朦胧之间，那已经昏厥的女子依旧喃喃说了句：“带我——回太华——书生——快死了——”她手指间的白光一闪一闪，即便毫无声息，却依然紧紧握着……张恒楚低头看向女子因为过分苍白，而更添一种柔弱之美的脸，忆起那夜在湖边她问自己的话。“小天师，你懂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
他那时闻言一愣，半晌不知如何回答。随后，便听她向自己一笑，继续道：“果然你和我一样，都是不解尘世情爱的人。”
嫣魂说过，她妹妹并不懂什么是男女情爱，也不屑于去懂。对此，张恒楚从曾经到哪怕现在，都深以为然。但她虽不解也不屑得男女之情，在对待姐妹亲人，对待那呆子书生，甚至一个在情爱上拒绝过的雪妖，都是那样尽心尽力。她虽不解情爱，然但凡有人真心对她，她便会用亲人一般的态度给与反馈。即便给不了男女之情的回应，但她依旧会对对方很好……思及此处，张恒楚不由一怔，停下步来，脸上带着种惊诧却又似乎了然的复杂神情，再次看向臂弯中昏迷的女子。幼年听课时，他记得师父曾讲过，这天地间人生三魂七魄，各自掌管着七情六欲和生死运行。魂之三者，一曰胎光，二曰爽灵，三曰幽精。七魄亦各有名目，第一魄名尸狗，第二魄名伏矢，第三魄名雀阴，第四魄名吞贼，第五魄名非毒，第六魄名除秽，第七魄名臭肺。三魂中的幽精一魂，既称性魂，也称情魂，主管凡人情爱。若是情魂有伤或是离体，则人也会失去拥有感情的能力……而妖，也类似。当时张青虚便特意举例道，说有的妖灵在修炼精魂成形时，便如凡人出生一样——因为妖灵神魂本不如人族坚固，稍有差池，有的便会不完整。最常见的是智识不够，心思愚钝，自然很难再成正果。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只有亲缘，而无情缘。也就是说，这只要因为先天精魂的部分缺失，而修炼成形后，只懂得人世亲友之情，而对男女爱情半分不沾……他从前只以为暮魂生性冷淡，举止高傲又一心成仙，所以对尘世情爱不屑一顾。但又因为顾及姐妹之情，才不得不容忍许多。可这第二次相遇后的两日相处下来，叫张恒楚不得不想到，暮魂就是那少见却依然存在的，先天精魂缺失，而只有亲缘，绝无情缘的妖灵……所以她才会不屑情爱，而对姐姐有求必应，不惜冒死此行；才会明明早就拒绝雪风，但又把对方当做朋友，到底不肯伤害……她不是不喜欢谁，是根本，就没有喜欢谁的能力。而她也因为本身对情爱的毫无所知、毫无所感，更加半分不屑去懂得。如此仿佛一个自成完整的循环，根本没有改变的可能——也就难怪当日嫣魂曾无意提及，雪风当初渡情劫失败后的百年，有多绝望和痛苦……可他即便那般绝望那般痛苦，即便在为此修为大损后又等候她百年，可她对他的一切深情依旧毫无感知。她只知道，雪风哥哥对自己和姐姐很好，所以她也把他视作兄长，视作朋友。故而在竭尽全力收服对方后，又依旧不愿叫他受到束缚和伤害。这其中无半分欲擒故纵或矫揉造作，她只是不懂，也大抵永远不可能懂罢了……此刻的张恒楚看着女子因为苍白虚弱，而越发姣美动人的面容，在想通一切前因后果的同时，奇怪的，并未因此感到为她可悲，抑或因她注定的无情，而心生畏惧，疏远千里。正完全相反的，他心中有那么刹那涌出一股自己都惊讶的，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温柔情绪。好似因为理解，反而更加释然，也更加亲近。他看她的目光，就仿佛看一个需要全部关怀去爱护的孩子，也好像手捧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在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便轻轻勾唇，露出一抹似水的温柔笑容来。可是这一切，暮魂她自己，知道吗？她姥姥呢，姐姐呢？若旁人知道，会告诉她么，应该告诉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