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抓捕白狼的几天后下午，暮魂渐渐复原。张恒楚几乎眼见着她被白狼咬掉的半边肩膀，从一路鲜血直流的大缺口，到在姐姐和木槿花灵气的围绕下生出一片透明轮廓，再到最后，透明逐渐化为真实血肉，恢复如初。这就是妖灵，到底比人更能融入天地灵气之中，外伤修复得也比人快许多许多。关心和忧虑以及感叹，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龙虎山天师的身份，也几乎忘了自己的师门还在忙着抓捕狼妖。倒是恢复过来的暮魂先向姥姥问起白狼之事，才叫他猛然惊醒，心中不免开始担忧。那天不过半日后，太华和西山便都知晓白狼在月夜被龙虎山所剿，并且也知道太华山木槿花妖竟与天师们一起参与了这次抓捕，一时之间难免议论纷纷。毕竟西山群妖从来可恶不假，但到底身为同族，哪有帮着天师抓捕妖灵的？白狼堂堂一代尊师级存在，如今被打得现出原形舍命逃窜，半分体面和尊严都无了……物伤其类，大家叹息之时，对槿暮魂便也有些忌讳，连平素经常来往的彩蝶精灵们，也路过时都绕着走……这一点，姥姥不必讲，暮魂也早就知道。可哪怕随后更得知白狼并未被抓住，也就是说，她们随时会再遭西山众妖报复时，她的神情依旧冷淡而平和，似乎毫不在意。而身边的嫣魂知晓一切都因自己俗世情念而起，才害得书生险些丧命，害得妹妹几番遇险，如今还被群妖孤立，越想越发愧疚，许久默然不语。暮魂便一边宽慰姐姐，一面又问起书生的情况，得知对方因为妖毒未解，依旧吊着半条命昏迷在玉盘上，秀眉便不由微微蹙起：“雪风下的毒，竟然连姥姥的玉盘都化不掉……”如此，还是只能找他本人。好在雪风就在山下清湖里，张恒楚也该回天师门，几人便告别姥姥，一齐下山来。数道光华盘旋，三人拂袖落地。临暮晚风怡人，阵阵渡水吹来，带着四周淡淡野花幽香。暮魂走到湖边，向湖水叫了声“白离姐姐”。须臾，湖中便冒起涔涔气泡，气泡之后，一只白色的玉瓶被湖水托着，冒出水面。暮魂伸手，那玉瓶便隔空飞来，落入她的手中。接着湖水又分开两边，白鲤精缓缓升起，飘浮在水面上。她没有如往常一般完全化成人形，下身是长长地银色鱼尾，微微弯曲，撑着她的身子，一路缓缓旋转着浮到空中。嫣魂见状，不由好奇：“白离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白离面朝几人定稳身子，半天才睁开眼，有些没好气道：“还不都是你妹妹那玉瓶——那可是雪风公子，小小玉瓶哪里装得住他！这一日一夜折腾我的湖，都快翻了个天……”暮魂见对方昏昏欲睡的样子，心中有几分愧疚，只好向白离道了谢，让她回水底好好休息。白离一副本来就这样打算的神情，闻言又道：“我如今可是也算出手助你了，早晚西山那群流氓得打过来——暮魂，姐姐非是害怕，只我在山下首当其冲，又无太华族类相互照应，实在难以安心。”

暮魂点头：“是我拖累白离姐姐了。”

“我打算休息好了，便也先顺流离开一阵。到时候，跟采珠在东海汇合。”

暮魂表示赞同，只嘱咐对方路上小心些。白离答应下来，预备缓缓沉回水中，到隐没水中的只剩最后一丝涟漪时，却又抬眸望向几人，冒出头来，神态里颇有几分迟疑：“嫣魂，”她这次却是对着嫣魂说话，“前几日采珠从杭州回来告诉我，到处都在传，说白蛇妖被压在西湖畔的雷峰塔下，只怕若非上天垂怜，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嫣魂闻言沉吟片刻，道：“我知道。”

十几年前，白蛇和许书生的结局，便传遍南北了。白离点头，顿了顿，又道：“可这不是最伤心的，也不是真相。”

“那最伤心的是什么？”

“最伤心的是，白蛇之所以得到这个下场，是因为那书生得知她是蛇精后，宁愿出家也不愿再做夫妻。”

嫣魂再次陷入默然。“当时白蛇正值临产，妖灵为凡人生子，九死一生痛苦不已。可那书生却怕她生下来的是怪物，万分恐惧地躲到寺庙里，求老和尚保护。”

嫣魂愕然：“那个许姓书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离一笑，笑容有些惨淡，似乎也为这个故事，这个曾叫她一样心生向往的故事，感到几分凄凉：“夫妻再恩爱，也敌不过人对妖的恐惧和厌嫌。”

暮魂抬手放在姐姐肩头，似乎宽慰一般轻轻拍了拍，随后看向白离：“若这是伤心处，那真相，又是什么？”

白离再次一笑，比之前更加惨淡，沉默片刻，一字一句缓缓道：“你们知道，从前白青姐妹还在峨眉时，便学过吞噬之术。”

暮魂似乎想到什么，也不由凝眉。“到处都传，说白蛇以为书生被和尚擒住不放，于是纠集当地水族水漫金山寺，这才被那大和尚施法压在塔底。”

白离说着，长叹一声，“但其实，白蛇早在产子时，就因为难产和遭丈夫背叛的悲痛，用尽最后一口气生下书生的孩子，都没能看他一眼，就断气了。”

几人都是一怔，久久愣住。白离看着他们一眼，似乎在道，她几天前得知消息时，跟他们此刻的心情是一样的。“毕竟数百年陪伴情谊，青蛇为此当然怒不可遏，誓要打上金山杀了那负心汉，为她姐姐报仇。可她也知道，以自己的修为不是那些和尚的对手。怒气难咽之下，她只能趁白蛇刚死灵气未散时，就吞噬了姐姐的躯体，以继承她的大部分修为……”所以后来打上金山的，说是白青姐妹，其实不过青蛇一人。白蛇早死了。不过她吞噬了白蛇的尸体，带着她姐姐的修为，聚集水族要为姐姐的惨死报仇而已……“那压在塔下的，其实是青蛇。”

白离最后道，神情惨淡却又有种莫名的平和，似仿佛看开了什么一般，但平和却又凄凉，依旧看着嫣魂：“这些事，只有极少数水族知道真相，大概这样的真相对妖灵太残忍了，大家都不愿提及。”

白蛇千年道行，因为生子和丈夫的背叛，遭此横死；青蛇哪怕吞噬了姐姐躯体，也终究敌不过那金山寺和尚，被压在雷峰塔下永无翻身之日……如此真相，确实对妖灵来说太残忍，又太无力了些。“我知道你和那韩姓书生正当情浓，本不愿告诉你实情。”

白离微微迟疑，看看对方，又看看她身旁的暮魂和背后的张恒楚，方继续道，“可我昨儿尽全力压制玉瓶里的雪风时，自己也想了一宿。我怕你也因为情念受到伤害，怕你们姐妹都受伤害——就跟白蛇和青蛇一样。所以我还是告诉你，无论如何，务必多留个小心。”

嫣魂早已愣在原地，柳眉紧蹙，久久无法回过神来。她一双木槿般美丽的眼中满是震惊后的沉寂，也满是悲伤，不知为枉死的白蛇、压塔的青蛇，抑或在白青两妖的故事里，仿佛看到自己幻灭的结局而无尽难过，沉默之中便不知不觉滑下泪来……暮魂安抚地轻轻握住了姐姐的手,随后向白离表示感谢：“我们知道了，多谢白离姐姐提醒。”

白离也见了嫣魂梨花带雨的模样，她知对方一向多么喜欢白蛇和书生的故事，也知道对方于人世情爱，从来有多向往。一时间跟着有些难过，片刻，才道无事。“不过嫣魂不是白蛇，我更不是青蛇。”

暮魂笑了笑，依旧平和，却无比坚定，“我绝不会让事情走到那一步，白离姐姐放心。”

白离微微愕然，随后，还是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到她身边的嫣魂身上。而这时嫣魂才似乎慢慢回过神来，一直因为压制情绪而掐紧的拳头这才微微松开，又是默然良久，才看向妹妹，缓缓道：“暮魂，你说韩公子他，会也是那样么……”暮魂沉吟片刻，回答：“人间有句话，叫盖棺定论。除非事到临头，无人知晓。”

想来白蛇和那许书生热恋之际，也必定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谁料一朝身份暴露，竟落到如此下场，半分情意都不剩。“唔……”嫣魂明显失望，却又知道妹妹说得对。“不过，”暮魂又道，“人与人自不相同，人们恐惧和厌嫌妖灵不假，也有的更深，有的较浅，或许韩涛音即便知晓，也不会恁大反应。”

暮魂从来对人妖爱情不屑一顾，先前使用迷情香露时又那般冷漠绝情，明细对人性抑或情爱都是瞧不起的。可如今却说这样充满希望的话，一时间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只是宽慰姐姐，还是不知何时，也不知为何也从心底，改变了些许看法……也罢，先当做宽慰姐姐吧。然她自是宽慰，嫣魂却仿佛全然听信了，终于露出浅浅笑容来。可片刻之后，却又陷入淡淡悲伤上，侧身拉住妹妹的手，道：“暮魂，我们去救青蛇出来，好不好？”

白蛇，曾是同雪风一起修炼的。她一千多年的道行，加上青蛇自己的五百年，都不是那大和尚的对手，何况她们？然暮魂对这毫无道理的要求却并未拒绝，只温柔地向姐姐笑了笑，回答：“等西山的事解决了，我们便一齐东去，与白离姐姐和采珠她们汇合，总能想到办法将青蛇救出来的。”

嫣魂双眸再次含泪，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妹妹……夕阳斜照。张恒楚看到此刻，女子那清冷如玉侧颜在温柔弧光下仿佛熠熠生辉，更加美得不似尘俗之物。她无情缘又如何？世间七情六欲俱全的人，天下精魂圆满的妖，又有几人如她一般，能替所亲所爱之人竭尽全力，有几人能如她一般温柔美丽？少年天师在沉默里莫名勾唇浅笑，随后感到身上有目光看来。抬眼便见那白衣女子似察觉什么般望向自己，神情里仿佛也带着几分思索。一双远山青黛，美丽地微微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