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愕然一愣。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明显有片刻惊疑。“你刚才分明听见了姐姐的话，你知道我们是妖，为何装作若无其事。”

暮魂又问了一遍，一字一句，语气坚定。以她的修为，自然能轻易发现一个凡人靠近。可惜当时前后因姥姥和姐姐的话，正感心烦意乱，一时不曾察觉，等发现时，那书生已在门口站了片刻。随后暮魂听到门外那会儿心跳如震呼吸急促，便知晓他听见了姐姐的话。本以为书生着慌逃走，抑或恐惧万分，不想对方不过片刻沉寂后，竟尽力恢复往日神态，与她们寒暄。既是好奇，也是不解，更是怕姐姐忧心，所以她便一直不曾点破，一路领对方欣赏这太华山水时，也一路感受着对方的拘谨，找着契机开口……许久许久后，书生终于回神，微微低头，又抬起双眸来：“我，我……”“你否认自己听见了么？”

“我……”书生的喉结再次动了动，回答，“我不否认。”

“那你知道我们是妖。”

“我，我知道……”他先是清醒后，面对嫣魂回忆起前后种种怪诞和疑点，张恒楚当初的话，莫名痴迷嫣魂，毒蛇、昏迷……惊疑万分而无限退避。随后又在好容易壮起胆子前来问询时，却听到嫣魂说自己是妖的话……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书生，登时心中恐慌奔腾，再也无法平复。可就在门口转身，那清冷面庞入眼的片刻，他又恍然莫名安定了下来。在久久沉寂之后，莫名有了安心和勇气，含笑拱手作礼……或许，是那个木槿花落的夏日傍晚再次浮现眼前。她独立桥头似乎等人，晚风吹动她雪白的衣裾，冷若冰霜又清甚寒泉，不远处传来的阵阵读书声里，泠泠兮全无俗态，飘飘然不染尘埃。忽然又一道风过，将她如墨发间的白绡簪花吹落，起起伏伏，最后似命中注定般正坠在书生脚边。他双手捧起，白皙脸颊微微泛着红，还了她的花。她回神接过，淡淡道谢，随后离去。整个过程，都不曾真正看他一眼。他凝视着女子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晚风久久还有幽幽香气。那以后，他们大概不会再见，可他从此便喜欢木槿。一年后的又一个夏日，偶然发现那桥头竟不知何时多出一株木槿，便欣喜万分亲昵欣赏，还温柔采了枝头花灵收进贴身香囊，日夜相陪，从不离身。却不想十几天后，会偶然在雨里撞了人，随后送对方回家，竟在门后，再次见到那张清冷的面容……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女子从始至终毫无变化。那是自己一眼入心的人，是人是仙还是妖，又有什么干系？他奔腾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哪怕她们是妖，他也愿意依旧日日在湖畔，凝视着她的背影，偶尔，得到一抹浅浅笑容。不要变，所有都不要变……书生默然了许久，抬眸看向对方：“我知道。”

“你是个凡人，不怕妖么？”

“我怕妖，”书生回答，“但我不怕姑娘你。”

暮魂微微凝眉侧头：“为什么？”

书生笑了笑，也站起身来。午后清风吹过，传来幽寂花香和鸟语。书生闭眼片刻，重新睁开双眸：“暮魂姑娘，你知道《诗经》里有一句话么？”

“什么。”

“棠棣之华，偏其反尔。岂不尔思，室是远尔。”

暮魂从前随姐姐下山，等在书院外不远处的桥头时，倒是隐约听过，但不解何意。“意思是，”书生看着她，解释道，“棠棣花在风中翩翩，而我岂会不思念你呢？不过，离得太远罢了。”

“唔。”

暮魂似乎思量，又似乎不知对方为何提起这句。“后来凡尘的圣人孔子读了这句话，笑着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意思是，还是没有思念罢了，如果思念，山水万里，又何远之有呢？”

暮魂微微一怔，抬眼看向书生：“思之，何远之有……”“对。”

书生上前一步，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世人因远，就算思念也不会前往，其实，还是不够思念罢了。就像世人惧妖，哪怕结为夫妻，深情厚意，一旦发现也难免厌嫌——其实，还是情不够深罢了。”

“情不够深？”

书生点头，淡淡一笑：“若真心喜欢一个人，其情若高山，若深渊，就算对方是妖，又能如何呢？只有一情不够，才会为他情所夺，就跟思念不够，才会觉得路远一样。”

真心思念的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南海北山长水阔，也不能阻断前往；真心喜欢的人，一眼入目便一目入心，是人是妖是冷是暖，亦无法退却半步。暮魂默然半晌，抬眸道：“你是说，你因为真心喜欢，所以不会害怕。”

“是。”

“喜欢的是……”书生早知大概如此，还是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随后神色温和道：“是暮魂姑娘你。”

“唔。”

暮魂虽有猜测，这厢依旧似恍然确信的模样，随后道，“有多喜欢。”

书生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随后似乎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回答：“高山仰之可极，深渊度之可测，而我与姑娘欢喜，但莫之极欤。”

高山可极其高，深渊可测其深，但我对你的喜欢，却无法触及……书生目光灼灼，却又清澈，仿佛回到湖畔那日，他拿出美人木槿图，向她深深道：“难道姑娘不知我的心意么？”

白离曾说，书生都呆傻迟钝，十分老实。但韩涛音不但不呆，一旦心有所喜，还总是这样直白……暮魂沉寂，竟有些微微不知如何反应，蹙眉默然半晌，道：“为何是我？”

就算之前在茶亭书生送画时，她推断出自己比姐姐先遇到对方。可她和嫣魂身形像类，容貌相似，从前雪风是因嫣魂对他本无热忱，便罢了。可如今一个温柔含情无微不至，一个却冷若冰霜仅仅礼貌而已，但凡是个男子身处其中，都该知晓作何选择。可书生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且毫无悔改之意。以暮魂冷淡心性，自然不解。“因为，”书生顿了顿，回答，“日月东升西落，皆有所起，皆有所终。可有时情无终始，或许注定罢了。”

暮魂再次默然，看向书生的双眸，盈盈似有秋水，又似星光，在他白皙俊美的面容上，熠熠生辉。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沉寂半晌，兀自摇头一笑：“我无法体会你的感受——不过……”“不过什么？”

暮魂轻吐了口气，似乎心境舒朗不少：“我应当像你说声抱歉，我先前不该轻视了你，也不该轻视你身为凡人的情感。”

雪风当夜嗤笑，便是笑她用迷情露来决定一个人情感所依。笑她对旁人深情，那般冷漠，那般高高在上。可那时她的确认为，凡尘男女情爱与迷情香露并无区别。然如今书历经生死而复生香露失效，情感却坚韧如初——大抵，还是有所区别的。或许是被书生方才的话触动，又或许，是数月下来已把对方当做朋友，以至于她虽无法感同身受，却也知道应该尊重对方。书生一时没能完全领会，正愣神间，见女子露出温和笑容，便也心中愉悦。“你既知我们是妖了，也不以为怪的话，姐姐便不必害怕了。”

提起嫣魂，两人各自都有微微沉吟。最后，还是暮魂先思量后，含笑道：“若还在左右时，你看这样如何。”

书生道：“但凭姑娘吩咐。”

暮魂踱开两步，一面道：“我愿视韩公子为友，也请韩公子同样对待姐姐，勿要因她情意，便退避三舍。若到头来终是无用，也是各自应得。”

意思是，她不会因为书生情意退避，书生便也不要顾忌嫣魂。若到头来书生还是无法喜欢姐姐，就如同她无法喜欢对方一样，也是各自自找，无所怪罪。如此，至少嫣魂会不必深究真相，也自在好受一些。书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拱手道：“多谢姑娘，还愿留小生在左右。”

暮魂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莫名觉得几分好笑。随后摇了摇头，道：“你既知我们是妖了，也该对妖有些真正了解。否则平素道听途说，只怕没什么好话。”

那倒是。莫说民间道听途说，便是先前从天师张恒楚那里，也是自然无一句好话的。书生默认，含笑答应。暮魂便继续道：“我们妖非人生，但其实跟人差不多，皆是天地间灵气所聚，才能成形。不过你们凡人是女娲亲造，代代繁衍，我们妖却是自然化生，修行精进罢了。”

“嗯。”

书生听着，跟在暮魂身后，模样十分认真。“人有生死轮回，妖也一样。未修成正果的，也会衰老死去。上者得入轮回，与凡人一般无二；下者精魂聚敛不够，便消散天地之间，重新化为无形。所以为了修行，有的日夜刻苦，有的便走上歧途，你们凡人常议论的采阳补阴，或吸人精气，吃人心脏，便属其中。”

说及此处，暮魂回过头来，“你先前昏厥并非被毒蛇所咬，而是有其他妖灵收了你的精魂，后来被我和姐姐取回，你才安然无恙。”

书生愕然，神情有几分后知后觉的惶恐，愣在原地。暮魂对方害怕，便安抚一笑：“不过你无须害怕，太华山上皆是正道修行者，不会再向你动手。”

可书生开口，却双目有光，缓缓道：“暮魂姑娘，你救了我……”这样生死攸关的事，他却只注意是到她救了自己……暮魂一时有淡淡错愕，随后不由失笑，摇头道：“你怎不想想，若非来此，也不遭横祸。”

书生也是一笑，没有接话。明显横祸不是他在意的，她的搭救才是。暮魂见他目中似有何物流动，便转开了自己的眼睛，继续道：“总之我可以保证，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

“多谢暮魂姑娘……”暮魂不得不点头应下，看向远处仿佛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方才说了妖不好的，现在说妖的好处。叫你看看那些说妖羡慕凡人的传言，该是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