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西山数百年来，又或者说是雪风数百年来，于尘世所造杀孽，便化为灰烬。张恒楚的结界也随之消散，最后落在符文上，不过一堆细小尘土。他不由诧异看着暮魂，仿佛确信对方如此举动，是为了抹除雪风作孽的证据，便代表着这千万性命对她而言不值一提。这不是他之前所认识的暮魂，哪怕对方是妖，自然不能同他和韩涛音一样如此感同身受，但她也绝对不会如此无情。她之前总怕自己做不到，所以万般小心，如今不怕了，便再无顾忌……张恒楚回想暮魂执念之事，盘旋于脑海的，从始至终，便只有一件。“我怎能成仙白云之上，却让姐姐独身凡尘泥淖之中。”
那是相识不久，就叫张恒楚最记忆深刻的一句话。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便被这深切真挚的姐妹之情所触动，他看待她们，便渐渐超脱了人和妖的身份区别……一旦开始，这个女子的素净、美丽、聪慧、理智、强大、果决，她的一切便如潮水般，在他心中从暗流涌动到波澜不息，再也无法阻止。他曾经身为捉妖天师的冷峻和疏离，在与她相识后尽数化为乌有。他成了她口中笑谈而出的“小天师”，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如雪落在脸颊一般，轻轻落进了他的心里……他甚至觉得她情缘缺失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以为她本身就已弥足珍贵了。她从前怕，如今不怕了……张恒楚想起昨夜女子抬手之间，便将三清道人化为乌有的情形，霎时明了她从前怕的，是自己无法完成守护姐姐的承诺，于是隔绝情缘刻苦修行。而如今感受过自己力量的强大，便无须再顾忌了。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复杂的情绪，或许是为她高兴，又或许更多的，无端悲情……他身为凡人，更是龙虎山天师的身份，他有无数柔情凝视着女子，但绝不能接受雪风造下的如此杀孽，就这样泯然无迹。张恒楚俊逸的眉头不由轻蹙，拉住了暮魂衣袖包裹的手腕，顿时感到一种冷玉般的微凉：“你为什么这样做？”
女子回头看向他，绝美的脸上神色无波：“他们不过是一堆早没了精魂的干尸，留着又有何意义。”
张恒楚心中不快，明显带着怒意，道：“你方才也看到了，其中最小的不过七八岁，他们的家人或许还在苦苦寻找，我们当然应该把尸体归还。”
暮魂一笑，回答：“让家人知道这种死法，难道不比以为对方只是失踪，怀着有朝一日总能重见的希望，更残忍许多么？”
她说得对。要是让那些孩子的父母，那些男女的家人，知晓他们所亲所爱者，被一直妖攫取了所有魂魄，连来世都没有而就此真正死去，才是最残忍的。因为他们连来世再见的希望，也被剥夺。张恒楚一时无言，心中对雪风的愤怒却越加浓烈，又看向对方，道：“雪妖杀人无数，作下如此大孽，你难道还要与他为伍？”
暮魂顿了顿，抬眸：“我怜他人性命，但我并非你们道门。”
意即她虽然也可怜这些就此消泯于天地的性命，却也不会如人族，更如道门一样正义声讨，与之割席。她此言为实，而无限真诚。但这也是第一次，两人之间真正察觉到身份迥别的矛盾。“对，你是妖。”
张恒楚轻声一笑。“我是妖。”
暮魂回答，四目相对里，没有半点躲避。张恒楚默然片刻，愤而转身离去，很快没了踪影。暮魂静静看着对方走远，方把目光又放回地上那一小块尘土上，似凝神思量什么，半晌，才抬眸向姐姐道：“小天师必定会将此事，上告他师父张青虚，让龙虎山追剿雪风。”
嫣魂诧异，来回看了一眼，道：“他，他怎么就丝毫不顾我们之间的情分？你又明知如此，还放他离开？”
暮魂摇头，语气里有几分无奈：“对凡人或龙虎山而言，雪风确有莫大罪孽。他们追杀他，甚至诛灭他，都理所应当。他是天师，自然有他的职责。我们不过，各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罢了。”
嫣魂依旧不解：“那倘若龙虎山和小天师围剿雪风，你到时该如何？”
暮魂顿了顿，才缓缓道：“我当然会救雪风哥哥，但我也不会，试图伤害龙虎山任何一人。”
她说完，再次将目光淡淡扫过那点尘灰，仿佛自言自语般，慢慢开口：“我是妖，多数凡人的生死我并不在意。管他们天灾人祸、战乱瘟疫，他们死得多，再生的也多，总之不过轮回里走走停停罢了。他们和妖不同，妖若死去，大多都会消散，重归天地之间，再泯然无踪迹。我一向不喜凡人，不入尘世，便有几分不忿天地秩序的不公，不忿建立这秩序的上古神祇，对人族这般偏爱。”
嫣魂默然听着，似乎也想到什么，面色沉寂。她知道以自己的天赋修为，在流光飞逝里，总有一天会衰老，会消散，重归天地泯然无踪迹。她也知这是妹妹从来不曾放下的心结——她一直觉得，是她攫取了自己的东西，才造成姐妹之间如此大的差异。每每想起自己可能的结局，妹妹便越加厌恶尘俗和凡人；而也是自己，暮魂才不得不入尘世。所以她明白对方每一句话的含义，更明白这其中有多少无奈，想要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忽然一句清和的声音入耳，却是书生韩涛音。他已从万千尸体的震惊和干呕中缓了过来，此时望着花妖清冷如玉的侧脸，缓缓走到对方身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暮魂抬眸看向书生，淡淡一笑，“这是兜率宫主老子的话，你想用这句话告诉我，天地并无私心？”
书生点头。他从前不知世上妖灵有这样广大的世界，也不知凡人历史中的圣者，同样是妖灵口中相传里得道的兜率宫主。后来与嫣魂她们相处多了，知晓不少妖灵之事，渐渐明白，这天地间万物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是各自从各自世界的认知罢了。而圣人老子，抑或得道的兜率宫主这句话，意思则是天地并无偏私，以万物都如同祭祀的稻草一样，并不会区分对待。书生道：“天地间万物生灵，同沐阳光雨露，日月清晖。”
想证明无论人、妖抑或草木，并未有所不同。暮魂轻笑。可实际却明显不是如此。天地混沌初开时，万物死后为归，熙熙攘攘。但如今三界轮回秩序，是大神们在上古封神时，也真正一同建立的。而很明显，那些本就鄙弃妖的修行者成为正神后，在执行时，自然对妖灵更加严苛。“天地不仁。”
暮魂想着，淡淡道，“可掌管天地的神，却尽是偏私。不过这也不足为奇，就像一个凡人家庭里，继母总是偏爱亲子，打压继子，毕竟是血脉相连，自然不同。而人族，也毕竟是女娲后裔，自然高贵得多。”
她说这话时无半分不愉，倒觉些许可笑，随后将斩妖剑收起，轻轻拂袖，那千万痴情股仅剩的一点尘灰，也飘然而去。书生早对女娲造人之说耳熟能详，闻言思量片刻，道：“我从前，也觉妖物不详。但与你们相识后，便知天下人口中的妖，都多是虚妄。只可惜，旁人不能如我一般认识姑娘，否则必定也不一样。”
他的意思是，凡人都看轻妖物，不过是历来以讹传讹积重难返。但这是数千年岁月积弊，不是世间凡人的过错。书生身为凡人，即便清楚目睹过无数次妖的处境，知晓这天地秩序的不公，但还是希望槿家姐妹能明白，人性或许就是一张白纸，若其中丑恶太甚，也如同白沙入涅，与之俱黑，是境遇所至。因此，凡人不该轻视妖，妖也本不该敌视凡人。书生寻常从未这样试图更正过对方什么，可见涉及族类的人妖之别，饶温润清和如他，也不得不为族类开口。毕竟，他到底是人，虽不在道门，也是人。这是根本性的东西，无法更改，也难以更改。暮魂清楚去对方所指，不由一笑，未再争辩，只摇了摇头道：“我未说凡人都不好，我也未恨他们轻视于妖。因为这天地秩序并非凡人所定，而他们之中轻视妖灵者，也不过自己狭隘无知，于我们又有何挂碍？”
书生微微一顿：“可姑娘你方才说……”说她们身为妖，不在意多数凡人生死；还说这天地秩序不公，神族偏私女娲后裔……暮魂再次摇头，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姥姥，最后方将目光落在书生身上，淡淡道：“我是不在意凡人如何，因为既跟他们非一种族，也无来往相处。但身边之人，眼前之人，却是与妖无别的。”
书生一怔。凡人有句话叫“君子远庖厨”，因为一旦眼见牛羊，便不忍其死了。暮魂的意思是，她们跟人不是一族，又眼不见心不明，对方就算全部灭亡，对妖也只不过就是一件事而已。但接触到书生，接触到小天师后，这两人对她便是不同的——甚至那个出现在她眼前的干枯凡人少女，便也是有了不同意义的。所以，她也跟书生和天师一样地，会对那千万尸体，就如同面对同族一样，心生不忍、同情，会感到这血腥的孽，背负在自己身上……原来人和妖的分别，远没有妖与妖，或者人与人大。书生俊美如星的眼中，更多了几分先前不曾的光华。映照着女子修长美丽的剪影，全部包裹进了淡淡笑意中。“暮魂姑娘，”他温柔看着她，缓缓道，“姑娘美丽聪慧，乏人可及；姑娘心胸广阔，更令世间男女赧颜。姑娘真是钟天地之灵秀，如明月夜悬，叫小生，叫小生……”嫣魂再次见到书生如画《姑射神女图》那时一般，充满了无尽仰望和热烈挚爱的双眸。知道他从方才隐约抑或中，已再次回到往日心境，回到对妹妹全心全意的喜欢之中。她不由垂眸，心中没有半分嫉妒，但依然难免失落。随即再抬起时，早恢复如初。“妹妹，”暮魂正似不解般望着书生后话时，嫣魂含笑拉住对方的衣袖，吟吟道，“韩公子是说，妹妹你是这天地间最美丽、最聪慧、最包容、最好最好的女子，叫他千万圣贤书，也难以望其项背。”
双颊绯红的书生正怕自己的突然情难自抑，会叫对方感到唐突。这一席话出，叫他终于得以松了口气，有几分感激地看了嫣魂一眼。暮魂闻言灿然一笑，并未在意。随后似想起什么，又顿了顿，向姐姐道：“白狼不知去了何处——若雪风哥哥回来，嘱咐他务必等我，我有话对他说。”
嫣魂诧异：“你自己不打算等他么？”
见识了如此千万尸骨后，嫣魂想起雪风，都觉那份执念太过浓烈，叫她有几分不敢靠近。“我要回一趟太华。”
暮魂说着，抬眸看向远处。那里虽风物尽灭，但天际云雾缭绕，却一如往常。嫣魂刹那，便知妹妹所指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