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煜开心极了。
连夜取了数十个名字,将他所有美好的期许和祈愿都倾注其中。 父亲也开心极了。 第二日便迫不及待带了位“名医”入宫,说是担忧我的身体。 其实他急于知道男女罢了。 我在确定自己已有身孕后陷入迷茫。 虽有孕,可未必就是皇子。 父亲带来的即便是名医,也不能在才两个月时便拿准男女。 即便是皇子,整个皇宫都盯着凤仪宫,我不能将他如何。 即便是皇子,楚煜和父亲之间……也不一定如我想的那般糟糕。 其实说到底,我虽用着避子药,想让这个孩子晚几年再来,可他真的来了…… 我舍不得不要他。 我心中有许多侥幸。 万一父亲并不如我臆测的那般野心勃勃呢? 万一楚煜胜了,会看在我的份上,对谢氏手下留情呢? 又或者,我生下的是个公主,那我所担心的那些,都是泡影而已。 我谎称身体不适,一直在凤仪宫闭门不出,不肯再见父亲,不让他有机会带着大夫给我把脉。 我一遍遍麻痹自己,会是位公主的。 是公主楚煜也会高兴,也会宠爱。 即便是位皇子,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了解父亲,亦了解楚煜,总能想到法子在二人之间再周旋几番。 我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太医预计会在二月底,春暖花开时生产。 可新年不到,北疆起了战事。 楚煜几乎毫不犹豫地下旨,御驾亲征。 “阿栀,待我赢得这一战回来,谢老头便不能将我如何了!”原来他也不是那么的有把握。 他虽贤名在外,却未立过军功,手中能用的武将更算不得多。 借亲征之名,他能在军中立威,还能收回不少兵权。 “你放心,我会在你生产前回京。”
“京中有容华在,她月份比你小,万一我真赶不回来,也有她照应一切。”
其实我那时便有些不好的预感。 父亲无法带大夫给我诊脉,可他能收买太医。 太医怕犯欺君之罪,在楚煜面前从不轻提男女,父亲要他们开口,有的是法子,楚煜又偏偏在此时出征…… 楚煜离京前一夜,我背着他哭了一场。 我想叫他不要离京,抑或带着我一并离京。 可我又那么清楚,他大业在前,不可能为了我不离京,行军在外,更不可能带着皇后同行。 他一离开,我便开始焦躁不安。 整日里犹如烈火焚烧,万蚁噬咬。 我一时担心父亲会趁机对他不利,令他“战死沙场”,一时宽慰自己腹中不一定会是皇子,父亲也不一定如此狠绝,一时又想父亲从来是杀伐果决的人,但凡有机会,他定不会轻易退让。 辗转难眠时,我心中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初初被我很快否决,可越想,越蠢蠢欲动。 楚煜不在宫中,他又惯来不在我身边放眼线,甚至将金吾卫的一半令牌给我。 若我想,这宫中人任我差遣。 只要一番计划周详,即便产下男婴,未必不能悄无声息地换成女婴。 可到底太过荒唐,我已经能感受到孩子的每一次胎动,更是舍不得。 直到有一日,南辞给我送来急信,说父亲暗中调走了谢家军的八千精锐,问我京中是否有异。 那日正是大雪,殿中地龙烧得暖意融融,我却浑身都在颤抖。 我的身孕已经七个月,父亲定是知道什么了。 他要八千精锐做什么? 他想在北疆生事,还是在京中设伏? 楚煜知道此事吗? 会对此设防吗? 我彻夜写了许多封信。 直言不讳的,旁敲侧击的,最终都付诸灯烛。 父亲此举一旦被发现,是为谋逆。 不止他的性命保不住,南辞的性命保不住,整个谢氏,甚至那八千谢家军,都要为此负罪。 不报信,恐楚煜被父亲暗算,报了信,我如何面对生我养我的谢氏? 那个荒唐的想法再次浮出水面。 只要我生下的不是皇子。 只要我生下一位公主,父亲绝不会如此急不可耐明目张胆。 否则即便避开这一次,楚煜与父亲之间,迟早一战。 我给父亲去了信,说梦到生的是位公主,表现得郁郁寡欢忧心忡忡。 以此提醒他拿脉到底不是万无一失,孩子出生之前,莫要轻举妄动。 又给南辞回信,令他速去北疆,万一有事发生,无论如何,保住楚煜的性命。 父亲最是疼爱他,他挡在前面,父亲不会忍心痛下杀手。 最后喊来桑柳。 桑柳不敢置信,哭着求我说不可以。 说陛下说了,会赶在生产前回来,让我届时与他商量一番再做决定。 若他真的能在我生产之前结束那场战事,平安归来,结局或许真的会不一样罢。 但那场战事异常胶着,从年前打过新年,新年打至初春,我生产时,正是战事的关键时刻。 而一切都像注定了一般,我偷龙转凤最难的一关,容华长公主,竟然早产了。 我生产那日,她还躺在床上不能下榻。 楚煜给那个孩子取了那么多个名字,最终一个都没用上。 名“宥”,字“恕之”。 我卑劣地希望,有朝一日他若知道真相,能够宽宥我的选择,饶恕我对他的抛弃。 我并未想过,他会以那样猝不及防地方式出现在我面前。 更未想过,我与他再见面时,局面比他出生那一年更加不堪。 - 我送走宥儿,做了自认为最周全的安排。 照料他的人,都是信得过的亲信。 送去的地方,是南辞所在的岭南。 南辞自幼与我亲厚,为人慷慨忠义,并不像父亲那般野心勃勃。 若有万一,可让南辞照拂一二。 可事情仍旧生了意料之外的枝节。 北疆在楚煜御驾亲征之后,平静了下来,不安分的,换成南疆。 那一两年,水患、疫病轮番来袭,南蛮按捺不住趁势侵犯,战事频起。 我整日里心惊胆战,隔一两个月收一次南方来的消息,每每看到宥儿安然无恙,方才放心。 宥儿两岁时,京中发生一件大事。 国公府世子被人掳走了。 长公主在力推女子入学,女子为官,遭到各世家强烈反对。 有人在她的生辰宴上将才两岁的世子掳走,待找到时,已是一具不成型的尸体。 容华悲痛欲绝,楚煜震怒朝野。 做这件事的,只能是世家。 世家之中,谢氏为首,王氏其二,两家还是姻亲。 楚煜与父亲之间再度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我每日周旋在二人之间,殚精竭虑。 待我反应过来时,赫然发现,有小半年不曾收到南方的消息了。 如今形势,惊动不得楚煜,更惊动不得父亲,我颇费了些力气才找到人去岭南寻。 这一寻,又是小半年。 杳无音信。 胆颤之下我给南辞写信,令他速速回京,有要事相商。 我将一切对他和盘托出,南辞不可思议地望着我:“阿姐,如此大事,你为何不与我商量?你将他送到岭南,为何不早些与我知会?你可知……” 他停顿片刻,反应过来,红着眼圈道:“阿姐,是我无能。”
“阿姐,你且等着,终有一日,我叫你风风光光地接他回来!”
南辞虽是我最后的退路,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不想让他知晓此事。 谢家军虽是南辞一手组建,可其中肱骨都是父亲的旧部心腹。 南辞到底年轻,名为谢家军主帅,那些人真正听命的,是父亲。 若他知道此事,行动间容易被父亲察觉。 “阿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南辞真的找到了宥儿。 他并未说得太多,只说他的随身仆从大约遇到恶匪,无一幸存。 他被一户普通人家收养,那户人家夫妻恩爱,为人良善,待他如亲子。 他说他长得与我神似,机灵又聪颖,他每月去教他一次武艺而已,他总能参透根本,进步神速。 每次收到南辞的信,我都会哭一场外加病一场。 连楚煜都发现其中蹊跷:“不若将阿辞调回京中?他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他以为我只是挂念南辞而已。 南辞当然不会回京,相反,宥儿八岁那年,他自请征战北疆。 “阿姐,我已经长大了,不能一直活在父亲的羽翼下。”
“我要带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谢家军!”
那场战役其实打得极顺利,明明是胜了,可最后关头,不知何处飞来一支冷箭,刺破南辞的心口。 就如楚煜死活不信国公府世子被掳与父亲无关一样,父亲死活不信南辞之死与楚煜无关。 他笃定了是楚煜安排了人手暗害南辞。 我再次周旋在二人之间时,只觉自己错了。 错了啊。 当初,父亲让我选时,我便不该选楚煜。 帝王家,本就不该有情。 若我对楚煜无情,若我一心站在谢氏这边,若我与父亲同进同退,便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我彻底放弃了有朝一日将宥儿接回宫的念头。 最能予我支持的南辞不在了,楚煜为了打压谢氏,又扶持了几位皇子的母族。 朝中局势变化万千,偌大的皇宫犹如一坐密实的牢笼。 南辞说他的日子虽清贫,却父慈母爱,自由自在。 南辞说他慧黠又勤勉,即便没有身份加持,日后也必能闯出一番天地。 南辞大抵也猜到了我心有愧疚,忧心忡忡,只报喜不报忧。 我便真以为他并未受过什么苦楚,只是像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那般顺遂地长大。 直到东窗事发那一日,楚煜盛怒之下一字一句地向我砸过来。 “你可知岭南那几年尸骨遍地,他是被人从乱葬岗里扒出来的?!”
“你可知他三岁不到,便被拖着跪地行乞,稍有不慎便被人关入柴房整日整夜不给吃喝?!”
“你可知他因无父无母,被多少人欺负嘲笑?”
“他本该是我大胤至尊至贵的太子殿下,是你,你叫朕的太子匍匐在尘埃之下任人屈辱!”
我从未体会过如此深刻的痛彻心扉。 我没想过他吃了那么多苦头。 我以为他没有锦衣玉食,却吃穿不愁,没有万人朝拜,却也快活自在。 南辞战亡后我谴人去过岭南,皆是说那对夫妇对他疼爱有佳,他同市井百姓一般念书、求学,日子过得普通,却也没有太多烦忧。 我暗中关照了一些那户人家的生意,之后担心惹楚煜和父亲怀疑,收手不闻不问。 我不知他去到那户人家之前的过往,亦不知他们竟然举家搬来京城。 我与楚煜之间嫌隙陡生,但凡见面,便是争吵、争吵,还是争吵。 他不听我的任何解释。 南辞已死,当年那暗中被调走的八千谢家军,父亲最终没有动手,楚煜亦不知情。 南辞死后父亲一蹶不振,谢氏早已不足为患。 当年我做的那些,都成了愚不可及的笑话。 “即便有八千谢家军,你就如此笃定他能取我性命?”
楚煜认定了,“你只是担心谢氏获罪罢了!”
他甚至质疑我对他的感情:“谢南栀,你一颗心都是歪的,是朕的错,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慕过朕,你根本就不想嫁给朕不是吗?!”
我百口莫辩。 我无法证明若当初没有送走宥儿,父亲一定会置他于死地,亦无法证明我对他的爱,对宥儿的爱。 楚煜说事实胜于雄辩。 事实就是谢氏并未对他构成威胁,而宥儿,真真切切地被我送走,吃了那么多苦头。 楚煜查清真相没多久,父亲亦知道了这件事。 他入宫那日,恰逢一场倒春寒。 父亲眉眼间的冷意却远比那北风刺骨。 “栀栀啊,这就是我悉心教导的栀栀,是你母亲自幼呵护的栀栀,是谢氏倾全族之力培养出的好嫡女!”
“不忠,不孝,忘恩,背义。”
“你负了父亲,叛了宗族,你害死了你至亲的弟弟。”
“为父,真对你失望啊。”
若说宥儿曾经的遭遇令我心如刀绞,楚煜和父亲的每句话,都不啻于削肉剔骨。 他们的每一声否定,每一句指责,都正正剜在要害处,鲜血淋漓。 我错了罢,是我错了。 我就是那个罪人。 我对不起楚煜,对不起谢氏,对不起宥儿。 都是我的错。 我开始一场又一场地哭,一场又一场地生病。 我不敢见宥儿。 即便他如今常常出入皇宫,距我咫尺之遥。 我根本不知该以何种态度,何种表情,去面对这个当年被我舍弃的孩子。 我不想踏出凤仪宫。 外面的阳光太刺眼,我一出去,就能听见有许多人在指责我。 都是你的错。 你的错。 你的错! 我不想见楚煜,不想见父亲,甚至不想见昭和。 这么多年我对昭和视如己出,将对宥儿的全部感情寄托在她身上。 如今我看着她,便想到宥儿,甚至有两次对着她将她喊成“宥儿”。 昭和大抵是猜到了。 有次楚煜过来,又是一番争吵,离去没多久昭和便进来了。 她一双眼都是通红的,欲言又止,到底没问出口,只在两日后过来伏在我膝头:“母后快快好起来,我听父皇的,我什么都听父皇的,父皇会高兴的。”
楚煜要将昭和许给宥儿。 简直荒唐。 他只从我的表情便看出了我的反对:“如何?昭和喊得起你一声母后,他喊不起?朕的儿子不配?”
自宥儿被发现后,楚煜与我便不曾好好地说过一句话。 即便心平气和地来,说着说着,也会开始挖苦,讽刺,愤怒。 吵得最严重的一次,是瑞王入罪,他想直接将宥儿认回。 我并不同意。 先前的那么多苦,吃都吃了,好不容易远离宫闱,远离夺嫡之争,认他回来,东宫太子岂是那么好做的? 如今他是国公府世子,进可在朝堂有所作为,退可如裴国公一般,承着爵位过得闲散自在。 况且,我见过他的世子夫人。 虽一早时怀疑他是不想娶昭和,才急急娶了鸿胪寺卿家中的女儿,可真正见到那姑娘,见到她眼里雀跃的光,听到她描述她所认识的宥儿,我知他是真心爱慕她。 只有在自己爱慕的姑娘面前,才会无意识地暴露自己的软肋。 我的宥儿啊,竟与我的幼时一般,只是想吃一颗糖果而已,却苦而不得。 现在有了给他递糖的姑娘,要将他们圈入这密不透风的皇宫,让他们同我和楚煜一样,变成一对怨侣吗? 但我的诸多考虑,在楚煜眼里,就变成一句话:“你无非是担心事情暴露,朕会治你谢氏的罪!”
这已是楚煜的心疾。 我第一次反驳他:“你既这样认为,何必来与我商量?!”
“总归你是陛下,你要他姓裴便姓裴,姓楚便姓楚,与我这姓谢的有何干系?!”
楚煜大怒,斥我言语无状,下旨废后。 废便废罢。 他早对我厌恶至极,早些废了,早些眼前干净。 父亲又来见我。 他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现在你明白,唯一值得你倚靠的,只有家族了吗? 我垂着眉眼:“父亲说的对,父亲说的全都对,是女儿错了,女儿罪该万死。”
我想搬出凤仪宫,可宫人没有一个敢动作。 他们还是毕恭毕敬地喊我一声娘娘,未敢怠慢。 我想叫楚煜将我送去静法庵,那里有许多前朝太妃。 可废后之后楚煜便不再见我。 他甚至直接去了行宫。 待他从行宫回来罢。 我自请去静法庵,削发为尼。 总归我无颜面对宥儿,他若知道当年真相,也不会想时时在宫中看到我。 楚煜去行宫的第二日,父亲来找我。 “养育他的王氏夫妇,他挚爱的外室女,他尊敬的师长,皆命丧我手。”
我多年未见他如此亢奋,两眼放着刺眼的光亮,灼灼望着我:“栀栀,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
“我已留下足够的线索,只需你推波助澜,你将这些都推到狗皇帝身上。”
“令他父子反目而已,他可是让我和南辞阴阳相隔!”
“栀栀,狗皇帝都抛弃你了,南辞敬你爱你,你就不想为他报仇?!”
我望着眼前已然陌生的父亲,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是受人景仰的大将军,为了百姓上阵杀敌,勇猛无匹。 他是百官敬服的内阁首辅,为了朝廷的新政出谋划策,四处奔走。 他有野心,却也期待看到大胤的盛世,期盼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所以没有太子,他可以继续为臣,而不是奋力一搏,妄图取而代之。 他清楚改朝换代伤筋动骨,受苦受难的只会是百姓。 可他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说他本欲屠望归庄全庄,被宥儿及时止住,只捏死了十几只蝼蚁。 他说他还想将我二十多年前留下的活口一并除去,可惜宥儿早有防范。 他的眼里全是疯狂与偏执。 他说我若不如他所言,他便与陛下倒戈相向,叫谢氏一族都去给南辞陪葬!叫宥儿亲自斩杀他这个外公! 我找不到自己的神思,亦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巨大的震惊与痛楚之下,我点头。 好啊。 如你所愿。 如你们所愿。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 该死的人,亦是我。 只要我死了,父亲嫁祸不到楚煜身上。 只有我死了,才能给那些亡灵一个交代。 只能我死了,楚煜对我的恨,宥儿对我的怨,才会随之消散。 我啊,生命里已经没有光了。 一死以解万难,再好不过。 (本文首发潇湘书院,请到潇湘书院追看更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