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宥这一声,唤得不大不小,但正好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见。 温凝不得不停下步子折回身,对面有尊大佛在,她都不敢抬眸瞪裴宥一眼,只不情不愿地站回他身后。 原以为裴宥留她下来,就是想看她端茶倒水伏低做小,不想待旁的人都退去,他端起眼前的茶盏,淡声道:“阿凝,见过殿下。”
温凝怔愣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 这是……又要拿她挡刀了? 但也不容她多想。她当即恢复女子姿态,妥帖地对着楚珩屈膝行礼:“裴温氏见过殿下,叫殿下见笑了。”
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自称“裴温氏”的时候,裴宥似乎惬意地眯了眯眼,颇为受用的样子。 温凝抬眼扫过去,他神色如常,并看不出什么异样。 “表嫂多礼,快快请坐。”
楚珩直接站起来待承,以他的身份来说,很是殷勤。 温凝面色不变,只低眉垂目,服帖地在裴宥身边坐下。 “表哥与表嫂新婚燕尔,同谱琴瑟,好生让人艳羡。”
楚珩在二人对面坐下,笑得和煦无害。 温凝只打算眼观鼻鼻观心,像之前进宫面圣一样在裴宥旁边当木头桩子。 却不想桌子底下的脚被人踹了一下。 她当即看了裴宥一眼,他只垂眼喝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做过。 合着不止想要她挡刀,还想拿她当刀使是吧? 温凝眉毛一扬,那可是另外的价格了。 她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并不开口。 楚珩却也是个圆滑的,夫妻二人都不说话,也未让场面冷下来,而是马上道:“表哥打算在钱塘待几日?江南秋色甚好,我打算多游玩些时日,可与表哥同行。”
裴宥淡淡看温凝一眼:“这就看阿凝了。”
温凝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句话里的那一丝威胁。 她刚刚在马车上看了那么久的钱塘舆图,他知道她在钱塘有事要办。 温凝深吸一口气,笑吟吟地看裴宥一眼:“夫君真是体贴。”
威胁她是吧? “殿下,夫君,今日舟车劳顿,阿凝倍感疲乏,可否先行……” 她才不信裴宥会因着她此时的不配合,公务都不办了,在钱塘三日本就够仓促了,他还能把时日缩得更短不成? 她也知晓裴宥的意图。 如今裴世子炙手可热,人人都看出陛下的赏识与重用,瑞王已经先人一步与他撕破脸,除非他能舔着脸再来“求和”,两人的不对付已成定局。 四皇子年仅十七,虽才干突出,可在朝廷根基尚浅,且他的生母只是一位普通宫女,并不能为他提供多少助力。 相比在朝廷经营多年,有着母族为后盾,又已经娶得谢氏女的瑞王,他弱势不少。 但如今有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他面前。 且不提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即便裴宥与瑞王没有交恶,他也该极力拉拢,将他纳入自己的麾下。 有国公府相助,他的夺嫡之路会顺畅许多。 可裴宥这个人,不屑与瑞王为伍,却也未没入四皇子的阵营。 温凝也不清楚他是太过清高自负,根本不想理会旁人的招揽笼络,抑或是早早看穿二人都非贤君人选,是以哪个都不搭理。 这辈子他遇到的事情与上辈子不尽相同,但心性总是差不离的。 四皇子显然有备而来,指不定是不辞辛苦由京城千里赶来,就为了在这里等着他呢。裴宥才刚刚得罪了瑞王,大抵是不想再与四皇子闹得那么僵,就将她推出去。 有女眷在,楚珩怎么方便与他谈什么正经事儿呢? 可这是他的事情,她才不吃他威胁那一套。 温凝正要说出“告退”二字,裴宥出声打断了她:“可是绣香囊,伤着眼了?”
他侧首看着她,阒黑的眸子静无波澜,声音也无甚起伏:“你若想绣,回京再绣十个八个都无人拦你,在外本就辛苦,何必急于一时?”
十个八个? 一个两千两,十个可就两万两了! 哈,这个可以! 温凝当即娇羞地笑笑:“劳夫君费心了。阿凝没觉着累,就是有些……饿了。我们可否先行……用膳?”
坐在对面的楚珩哪里能看懂他们这一来一回间的眉眼官司,拍了下大腿:“瞧我,是弟弟招待不周了。”
接着朝外喊道:“范六,传膳!”
条件谈妥了,温凝就配合得很。 她本就对江南有所了解,又还不够了解,对这里哪哪儿都好奇得紧,哪怕上来一个没见过的菜式,都能问上半天。 裴宥不愧博览群书,四皇子也不遑多让,无论她问什么,二人都能侃侃而谈。 于是一场晚膳下来,温凝顺利地让楚珩的别有心思没有机会开口,而三人又不至于冷场,还显得和乐融融。 楚珩几次想再邀裴宥都被温凝打断,最后他干脆不再提及,面上倒也一直温和带笑,未见恼怒。 待到离开时,温凝对着楚珩徐徐一个行礼:“阿凝向往江南,苦于一直无机会走出京城。此次阿凝任性,跟着夫君前来,蒙夫君抬爱,他许会多顾及我一些,若有怠慢殿下之处,还请殿下切莫怪罪。”
她可是跟着先生扎扎实实学过几年做大家闺秀的,这种台面上的话怎么难得倒她呢? 只是去官驿的马车上,裴宥端着茶盏似笑非笑:“看来夫人不仅了解裴某,了解江南,还对朝事也甚为了解。”
瞧瞧,真不怪她防着裴宥。 今夜她稍稍有所表现,他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一个常在深闺,不过十六出头的小姑娘,能对江南一一道来便罢了,如何看出四皇子的意图,又看出裴宥的立场,替他将麻烦挡了个严严实实? 恐怕他今夜踹她那一脚,未必是对楚珩无计可施,而是拿她当刀的同时,试试她这把刀的深浅。 一石二鸟的事儿,他惯是会做。 温凝托腮看窗外钱塘的夜景,才不搭理他。 她就不告诉他为什么,他有本事就把她的心剖开瞧一瞧。 到了官驿,温凝沐浴完躺在床上才想起,不对,裴宥刚刚那一出,分明是一石三鸟。 他还成功地拦住她,让她没机会去找掌柜的打听那几个药商。 那她明日得有机会独自行动才行。 待裴宥也沐浴回来,温凝也就略讨好地望着他:“大人,这钱塘我喜欢得紧,明日可否让我去镇子里逛逛?”
裴宥沐过浴,也净过发,此时长发半干,眼睫处还有几许湿润,湿漉漉的眼底更难得显得有几分乖巧。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乖巧极了。 “不可。”
他撩袍在床边坐下,很自然地半躺在温凝身侧:“明日我要去一趟县衙,你作为我的书童,当随侍左右。”
扯淡! 若真缺王勤生不可,他怎么就把他留到京城了? 温凝气鼓鼓地翻了个身,背对裴宥。 就不该用“王勤生”的名头,明明现在是男装,还要装作是给他守夜的,与他住同一间房。 温凝不说话,裴宥也不再言语,照旧拿了本书卷,坐在床头翻看。 温凝想了一下,还是气不顺,翻过身子,放软了语调道:“我就是想在京城再开一家药铺,江南有几个药商,我想与他们见上一面。”
裴宥似乎并不意外,眼睛都没抬一下:“为何要开药铺?”
“大哥和大嫂都喜欢啊。”
温凝理所当然地说,“尤其是大嫂。我还打算让大嫂入伙,到时候在药铺里坐镇看诊呢。”
裴宥这才垂下眸子望她。 温凝知道这是在审视她,看她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她也就坦然地与他对视,恨不得把“我说的都是实话”几个字刻在脸上。 裴宥却在凝视几息之后扯扯唇角:“京城也有药商,待回京,我介绍几名与你认识。”
“裴恕之!”
温凝气得坐了起来。 他为何非得这样与她作对?! 又想起这人吃软不吃硬,与他争吵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干脆躺回去,气呼呼地卷着被子团到角落里,不再搭理他。 裴宥亦不理会她,净凉的眸子冷冷看着书本。 到底是他待她太过纵容,从前的欺瞒与欺骗他没有与她计较,如今人在眼皮子底下,竟还想瞒着他做些他所不知的事情。 他便叫她瞧一瞧,不得他的允准,她做得成何事? - 第二日,裴宥果然走到哪里都让温凝跟着,温凝稍有反抗,不是顾飞就是徒白,必会拦住她的去路。 她被迫跟在裴宥身侧,在县衙听了一早上那知县汇报杭州府内各处学堂的情况,又跟着去查看那些她看不懂的县衙事务,还作为“仆人”,站在裴宥身边伺候了一顿午膳。 眼看着时间流水般划过,如此僵持下去,钱塘的事情必然是办不成了。 温凝开始在脑子里想法子。 娇滴滴地喊“夫君”那一招裴宥已经看透了,如今连袖子角都不让她碰,她还能怎么办呢? 像对付温庭春和两位哥哥那样,在他面前挤两滴眼泪? 不可不可。眼泪攻势对他们管用,是因为他们疼爱她。她用来对付裴宥,指不定还要被他笑话一出。 那……温凝扫过裴宥拇指上的玉扳指,他上次说什么要她讨他欢心,对这枚扳指颇为喜爱,她再送他点儿什么,他心情一好就松嘴了? 可送什么呢?她也没机会去买什么。 温凝心中的怒火早被忧愁取代。 上辈子都是裴宥讨好她,她哪知道要如何讨他欢心? 由县衙出来,裴宥又要去杭州府。 温凝照旧同他一道在马车里,车窗半开,她便托腮,眉头微蹙地望着外头。 难道她在钱塘的几日,就要这么过去了? 不期然眼前晃过一道红色的影子,温凝心头一亮,马上朝外喊:“停车,停车!”
车外的顾飞与徒白显然不知发生何事,拉停了马车。 “我去买样东西,你等我一下。”
车一停,温凝就兴冲冲下了车。 她怎么忘了呢。 高高在上冷戾无情的裴大人,有一样极喜爱的食物。 一样与他极为违和,外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食物——冰糖葫芦。 温凝很快找到刚刚那道红色的影子,买了两串冰糖葫芦,在顾飞和徒白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回到马车上。 “你要吃吗?”
她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一串冰糖葫芦,极为随意地将另一串递给裴宥,“很甜的。”
裴宥阒黑的眸子由书卷中抬起来,看到眼前的红色眼眸闪了闪,随即眼神落在温凝脸上。 温凝见他毫无波动的样子,偏了偏脑袋。 这辈子不一样了吗?她记得他喜欢吃的。 从前每次给他买冰糖葫芦,他都会无声无息地吃完,虽仍是不怎么笑,却看得出来很开心。 裴宥不接,温凝呐呐将冰糖葫芦放到一旁的茶杯上,悬空搁着。 “没有铜板,就……多买了一串。”
她有些丧气地说,然后默默吃自己的冰糖葫芦。 马车自她上车那一刻便重新驶动,裴宥却又叫了一声“停车”。 温凝拿着半根没吃完的冰糖葫芦,唇角还有些许糖渍,眨眼看裴宥要干什么。 却听他沉着嗓音道:“一个时辰,若超时,明日哪里都别想去。”
温凝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惊喜得双眼发亮:“好!”
飞快地下了马车。 顾飞与徒白仍旧不知道发生什么,看着温凝再次跳下马车,也不知该等着还是跟着。 还好车里马上传来裴宥的声音,低低喊了一声“徒白”。 徒白马上会意,手在嘴边响起一声鹰哨,无人看见的角落,便有一只黑色的影子跟上温凝。 马车继续向前。 钱塘地势平坦,且不需急行赶路,车轮碌碌,车上却还平稳。 搁在茶盏上的那串冰糖葫芦也还算平稳地躺在上头。 新鲜的山楂红得发艳,晶莹剔透的糖衣上落了一缕阳光,看起来的确很甜。 裴宥的眼神落在上面,却并未伸手去拿。 幼时未被满足的欲望,像一道永远不会消失的沟壑。 跨不过,填不满。 却从不曾被人正视过一眼。 这是第二个给他冰糖葫芦的小姑娘。 第一个,是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