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山是京城出了名的墓场。 一家人雇了辆马车,半个时辰不到便到了。 这墓场有官家坟冢,葬着许多战争死去的无名英魂,更有很多私家坟冢,葬着一家几代人。 王家一行四人,来的却是一个极为不起眼的小坟冢,墓碑上甚至没有姓名,只简单地写了“恕之生父、生母之墓”。 王勤生熟练地放好贡品,王宥便开始上香。 王夫人其实久未出门,此时已经有些疲累,稍稍椅在王福身上,看王宥脊背挺直,躬身上香,心中默默道着感谢。 当年她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嫁与王福,岂料自己身子有亏,根本无法得子。王福重情义,不肯纳妾,一直都未嫌弃她,反倒为了给她看病的银子四处奔波。 本以为二人会寂寥此生,不想有人给他们送来了王宥。 那几年岭南动荡,不是边境祸乱,就是横生瘟疫。有日,一位老妇人带着四岁的王宥来到家中,称与家人走散,饥寒交迫,想要借住几日。 夫妇二人向来心善,又见她带个瘦小的孩子,当然应允。哪知第二日一早,妇人消失不见,只留下了四岁的王宥。 彼时他还不姓王。 那妇人在前一夜的晚饭时或许是有意透露,称她也是在边境的乱葬岗中发现他,看他并未断气,就带回家养。发现他时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个荷包,里面有一张残破的纸条,上书“名宥,字恕之”。 她在孩子身上一找,果然那妇人将那装着纸条的荷包缝在里衣上了。显然是自顾不暇,刻意将王宥留在这里。 那几年岭南边界常有流兵烧杀抢夺,孩子是在乱葬岗发现的,想必父母早已身亡。她和王福一番商量,决定收养这个孩子。 走过官方程序后,便用那唯一的荷包,给孩子的父母立了个衣冠冢。 六年前一家人由岭南搬至京城,她特地叮嘱,让王勤生晚一步过来,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将这衣冠冢从岭南迁至五里山。 她对王宥的身生父母,始终是心怀感激的。 若非他们,她哪能生的出王宥这样芝兰玉树,才华横溢的儿子。他还熨帖孝顺,自小不曾让她与王福操过心,只除了内里有些冷,许是因着幼时那几年的坎坷,虽没有记忆,却还是印在了骨子里。 但这些年下来,他大抵还是个温和恭谦,贤明通达的好儿郎的。 王宥上完香,王夫人也歇息得差不多,和王福一并上了香,心里再次默默道了谢,一家人才下山。 酉时三刻,王宥换过衣饰,束好发冠,一辆朴素的马车,赴琼林夜宴。 - 琼林宴自科举推行以来,每三年一次,由圣上于琼林苑赐宴,为新及第的进士庆贺。宴席上往往流灯溢彩,笑语不断。 今年朝廷出了首位六元及第的状元,宴会氛围更是热闹。 而这份热闹,自然大多是围绕备受关注的状元郎王宥。 宴席开始没多久,温庭春便找相熟的同僚换了位置。 原本按他的官位,坐得离王宥挺紧,就隔了两三章桌子。可他并不想离他那么近,甚至今日……他本想告病不来的。 昨日温凝那样一闹,待会儿酒过三巡,必有人要拿出来开他和状元郎的玩笑。 他这张老脸哪受的住啊! 可前些日子他公务积极,见礼部忙碌,便自告奋勇,调了一拨人过来协助琼林宴。今晚他若不来,顺利便罢,但凡出一点幺蛾子,礼部那几个可是要戳他脊梁骨的。 温庭春坐在角落里,见暂时无人注意到他,便举目看了那被群臣环绕的状元郎一眼。 穿着一身靛蓝暗纹的长袍,简单的原木发冠,浑身上下都透着朴素,可周身的气度却并不一般。面对众人或是寒暄,或是阿谀,他面色始终浅淡,却又不至于显得傲气,始终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地回应着。 再看那模样,朗目舒眉,齿白唇红,一眼望去,竟将在场儿郎比了下去。 他突然明白温凝为何对他钟情,为他做出那等出格之举。状元郎这等相貌,这等才华,恐怕…… 温庭春放眼望去,朝中几个家中有待嫁女的,果然都目光如炬地盯着人家,尤其是那户部的赵尚书,就差将“满意”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温庭春收回眼神,无意间扫到当今圣上,竟发现嘉和帝也在盯着状元郎看。 嘉和帝在位十四年,独断朝纲,杀伐果决,天威甚重,此刻竟眉眼温煦,眸光闪亮地看着新科状元,一脸的满意。 莫非…… 嘉和帝与当今中宫,有位掌上明珠般的公主,自小恩宠远甚几位皇子,今年二十有一了,都不舍出嫁。 该是不会。 本朝驸马不可入仕,难得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嘉和帝向来惜才,应该只是单纯欣赏,不会将他配给昭和公主。 琼林宴上见到一位仪容才华皆是出众的状元郎,或多或少都有些各自的心思,一道又一道的目光朝王宥的面上掠过。 王宥却仿佛浑然未觉,从容应对杯杯敬来的酒盏。 “状元郎啊!”
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力道不可谓轻,“状元郎今日可真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啊!”
王宥回头,便见一位青衫男子,手持纸扇,鬓发光亮,笑容和说出来的话一样,带着轻慢。 秦执,户部侍郎。 秦尚书的儿子,秦羽的堂兄。 来者不善。 “秦侍郎。”
王宥面上和煦,眼底却没什么颜色,只看了一眼他的纸扇,“御前摇扇,恐怕不妥。”
秦执笑容微僵,眼神渐冷,慢慢收起纸扇:“多谢状元郎提醒了。”
“客气。”
王宥淡淡扫他一眼,转身欲走。 秦执冷声道:“在下的堂弟数日前在状元郎家门口被人打断了两根肋骨,至今还卧病在榻,不知状元郎可知此事啊?”
秦羽之前与他说王宥此人心高气傲,压根没把秦家放在眼里,他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真是穷酸秀才,自命清高。 王宥撩起眼皮:“秦侍郎是指秦羽秦公子?”
秦执笑笑地看着他。 “王某家贫,住所偏僻,常有匪人出入,秦公子生来贵人,衣着穿戴皆非凡品,想必是匪人觊觎了。”
王宥表情认真,神色看来极为诚恳,“秦侍郎若想调查此事,京兆府尹在那边,秦侍郎没看见?”
“或者秦侍郎是想王某带你过去?”
秦执一口气堵在胸口。 “走罢,王某带你过去。”
“你……”秦执脸都气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