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未时,茶楼的大门才再次打开。 顾飞一见自家世子爷,连忙迎了上去,偷眼打量,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与里头那位姑娘到底谈了些什么,谈的结果又是如何。 只看着虽还是一副清逸寡淡的神情,可眼底那团暗暗燃着的火焰,总算是灭了。 这就是……谈妥了? 尽管好奇得不得了,顾飞也是不敢问的,只随着裴宥离开茶楼,往工部去了。 菱兰听到茶楼有动静,马上从小巷出来,瞥见裴宥出来,暂缓了脚步。 为了避嫌,她家姑娘应该不会与他前后脚出来。 果然,她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酒楼正常营业,开始有顾客进出,温凝才从里面悄然出来。 “姑娘。”
菱兰忙小声叫住她,疾步过去,“怎地在里面待了那么久?肚子饿了吧?我们回府上吃还是在外面吃?还去浮生醉分店吗?”
温凝头疼得紧。 刚刚一个人在茶室里冷静了半刻,可越想脑袋里就越跟绕麻花似的,一团乱麻。 菱兰一连这么多问题抛出来,更觉得脑子要炸了。 但她没有时间去将她与裴宥的对话一条条捋清楚,也没心思去考虑肚子是否饿了。 现下她有一件事,亟待验证。 “我们先回府。”
温凝扣紧了面上的薄纱,带着菱兰匆匆回家。 一进门管家便问她去了哪里,刚刚老爷找过她,见不到她的人便先去鸿胪寺了。嘱她下午莫要出门,老爷回来有话与她说。 温凝连连称是,转头入香缇院,就卸了脸上的妆,换上男装从后门溜了出去。 和从前一样,去烟花之地,她没带菱兰。 到了天香阁就财大气粗地拿出两锭银子,点名要见缨瑶。 鸨母起先还一番糊弄,给她推其他姑娘,温凝又加了一锭银子,才把温凝拉到一旁,实话实说。 “上上个月的事儿了,那丫头说什么要出门赏樱,一去便没回来,我看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小公子啊,这种浪荡女子不值得惦念,你看要不……” 温凝不想听她的后话,直接问道:“她随身细软,房中财物可还在?”
鸨母轻咳两声:“那些东西倒是没带走,算她有良心,姑且当她的赎身钱吧。”
从天香阁出来,温凝背后阵阵发凉。 她最后一次联系缨瑶,是洗尘宴的第二日。她没亲自去,辗转花钱让人给天香阁的厨子做了一桌蜀地的特色菜,示意事成,她会按照约定去蜀地接她的弟弟入京。 蜀地距京城较远,路途又较为艰辛,半个月前,她才收到消息他们刚刚入蜀,那位弟弟称还有些杂事处理,六月初再随他们返京。 这些她都未告知缨瑶,本是想着事情办妥之后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想…… 缨瑶在烟花之地这么些年,自己存了不少银钱,她若想跟人跑,不可能分文不带。 她那么视财如命的人,一个多月了都不回去取自己的东西,恐怕真的…… 温凝垂头丧气地回到温府。 若缨瑶是洗尘宴上坏了那幕后之人的事被盯上,那岂不是……她害死了缨瑶? 温凝衣服都没心情换,颓然地坐在香缇院的院落里。 她与缨瑶算不上有交情,即便是上辈子,一起在后院待了那许多年,她常常到她的院子里插科打诨,她们也从来算不上朋友。 可缨瑶不是什么坏人,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她是一个很坚韧的女子。 她不因自己的出身而自怨自艾,不因自己的遭遇自卑自唾,活得坦荡又率真。 她本可以顺利摆脱天香阁,与弟弟团聚,过上自己一直期望的生活,可这一切,因为她的介入,戛然而止了。 温凝心中有些难过。 她做那些事的时候,根本没想过那么多。 她这两个月还过得那么没心没肺,浑然不知在看不见的角落,有人因此丧命了。 “姑娘,你又出府了?”
菱兰一回来就见温凝一身男子打扮,耷拉着肩膀坐在院子里,发顶落了两片树叶都浑然未觉。 “快些进去换衣服,老爷回来看到你这副模样又该生气了。”
她拉起温凝就往屋子里推。 温凝长叹一口气,事已至此,她多想无益。 “让你去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温凝拉住菱兰,让她放缓了步伐。 她出门前,打发菱兰去打听一些事,虽然一方面是为了支开她,好自己单独去天香阁,但让她去打听的事,的确是她想知道的。 菱兰贴到温凝身边,跟着她的步子缓声道:“我去坊间问了问,近来盛传裴世子就要与昭和公主定亲,的确是因为昭和公主与国公府频繁走动。世子回来之后,昭和公主更是几乎日日都过去,不过好像……都扑空了。”
菱兰也不确定这消息是否真切,毕竟国公府那样的高门大户,哪那么容易漏消息出来? 但长安街巷子里的嬷嬷们,八卦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好像就没她们不知道的事儿。 温凝垂着眸子琢磨。 莫不是因着上次她入宫,在昭和公主面前大说特说了一番裴宥的好话,昭和公主全听进去了,打定了主意要嫁他,近来才追着不放? 却不想裴宥态度那么坚定,宁愿找个人假成亲也不想娶公主。 倘是如此,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温凝捂住心口。 “姑娘,今日到底发生何事?”
菱兰实在忍不住,问道,“裴世子在茶楼与你说了些什么?我刚刚听管家说,今早燕家来提亲,诚意十足,老爷前后一番盘问,也觉得较为满意,之前您和两位公子又与他知会过,他可是直接同意了。您千万别……”有了旁的心思才是…… 温凝摆摆手,不想听她说下去。 头疼,她要躺躺。 温凝换了身衣物,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可哪里睡得着? 今早走进茶楼之前,她决计想不到,最终的结果会是这个样子。 裴宥是什么时候盯上她的?把她的事情查得那么清楚,难道洗尘宴上发现她和两位哥哥举止异常,他人虽离京了,却一直盯着她? 他刚刚在茶楼说的那些,又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一会儿说为了让她不痛快才要她嫁他,一会儿说她对他没有非分之想,将来和离方便才选了她嫁他;她一提小雅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他脱口就是三年之期。 就好像他早就想好了整盘棋,前面丢出的都是饵,勾着她一步步往前,按着他的预设走,最终走出他想要的结果,还仿佛她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老奸巨猾! 温凝气腾腾地翻了个身。 可不得不说他这一招是管用的,这辈子她想离他远远的,可更想保护自己的家人。 细细想来,若非当时担心自己出门撞上裴宥,突发奇想让天香阁的厨子做菜来给缨瑶回话,但凡她哪怕送封信过去,对方是不是顺藤摸瓜,知道指使缨瑶的人其实是她温凝? 那人又到底是谁,竟那么大的本事,让宜春苑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温凝从床上爬起来,开口便想喊菱兰,问她温庭春回来没有。 到底得罪过什么人,什么人想置他于死地,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可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又掉下去,人也跟着倒回床上,直愣愣地望着头顶的纱幔。 且不论温庭春会不会说,就算说了,又如何? 人家连宜春苑都能悄无声息地灭了。这京城卧虎藏龙,温庭春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四品官员,对方要动,恐怕不用花多少力气。 而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难道……真要嫁裴宥? 温凝一只手捂住双眼。 人算不如天算,眼下的局面,她到底该怎么办? 大约是早上与裴宥的谈判太过耗心神,温凝到底还是捂着眼睡着了,只是心下彷徨,自然会做些不太安稳的梦。 一会儿是她跪着求沈高岚救温庭春,沈高岚叹气放下茶盏:“兹事体大,你再耐心等等罢。”
一会儿是闷热潮湿的牢房里,温庭春苍白僵硬的身体,甚至还有一只老鼠从他身上爬过。 一会儿是温阑染血的香囊,一会儿是温祁离京前最后一次来看她,向来傲气的人,强颜欢笑地点她的鼻子:“妹妹放心,二哥会回来的。”
到最后居然还梦到宣平之乱。 温庭春在,温阑温祁也在,温阑已经娶了何鸾,甚至还生了一个同燕初般可爱的孩子。 可叛军攻破城门那一日,血染京城,民不聊生。她在梦里拼命地回忆上辈子哪个城门更易出城,哪个官员家中幸免于难,她好带着家人暂时躲一躲。 但人还未出大门,浑身血迹的胡人持着大刀闯进来,见人就砍。 秦管家,菱兰,温庭春,温阑,温祁,抱着孩子的何鸾…… “不!”
温凝从梦中惊醒,背后大片大片的濡湿,眼泪紧跟着就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