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星期一，闹钟定在六点半、六点三十八、六点四十五响三次。　　钱旦五点就自然醒。他做了一个晚上的梦，睡得很不踏实。　　上个星期六带爸妈去体检，医生“指检”后说老爸的直肠长了肿瘤，并且感觉情况不好。他今天请了一天假，计划带老爸去“北大医院”做进一步的诊断。　　他心神恍惚了两天。　　这么多年来对爸妈而言，自己一直是没心没肺地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爸妈身体不错，两个人能够互相照顾，也很少因为家里的事情找他。陪伴、照顾父母对自己来说，一直是一件来日方长的事情，他觉着自己是幸运又幸福的。　　前些年妈妈住过医院，动过手术。他在远方，爸妈甚至没有在事前告诉他。他并不知道担心。　　这是第一次，他们在自己眼皮下面病了。而且，那个体检的老医生的表情、语气太严肃，令人想到疾病中那个糟糕的字眼。　　这两天，他记起了很多平日里很少回忆的往事。　　老爸年轻的时候在一个工厂的机修车间工作。他是个坐不住的人，脾气急，甚至可以叫做火暴，自己不听话就会被罚跪什么的。但是老爸乐观，重情义，人缘好，朋友多。　　老爸从来是瘦的，但钱旦依稀记得小时候被他背在背上，登上他工厂附近的小山坡去看火车；或者是坐在他的大单车的前杠上，单车跑得飞快。老爸在自己的儿时记忆里一直是顶天立地的存在。　　钱旦中学的时候去邻近县城的一处古老城楼春游，城楼前面有一条大江，有两位高年级的同学在江上泛舟，不幸翻船，两个人溺水身亡。　　消息传回学校，又迅速从学校传出。那个时候，没有滚动刷新信息的“微信”，消息口口相传几道，变成了：“三中去春游的学生坐的渡船翻船了！淹死人了！”

一艘渡船翻了，那得有多少人掉进河里啊？　　他们家住的院子，也就是妈妈工作的单位在学校隔壁。是那个年代小城里流行的，前面是办公楼，后面是宿舍楼的单位院子。　　妈妈的领导听到消息，又在早上遇见过兴冲冲出门的钱旦，赶紧找到了他老爸，把消息告诉他，并且叮嘱现在还不知道准确的情况，先别急着告诉他妈妈，免得他妈妈受不了。　　老爸回到家里，一见到妈妈就瘫软了下去：“钱旦他们出事了，，，”　　倒是妈妈镇定地说：“现在不清楚具体情况，先取点钱放在身上，把情况搞清楚再说。”

钱旦并不知道高年级的同学发生的事故，他和班上同学愉快地玩乐了一天，心满意足地坐火车回家。　　他走出火车站，意外地发现老爸站在出站口等他。那时候，老爸已经知道了准确的情况，见到他，和往日一样的平静，带他回了家。　　老爸没有提及几个小时之前在家里发生的故事，钱旦是几年之后才听爸妈讲起，才第一次知道老爸内心柔弱的那一面。　　再长大，他考上了省内的一所大学。老爸送他去学校报到，他俩坐了一夜的火车。　　那个时候的行李箱不是后来流行的有轮子的拉杆箱，只是一口大提箱。老爸走在前面，把箱子扛在肩膀上。他跟在后面，望着老爸微驼的背影，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背影》。　　大学毕业，钱旦越走越远。　　千禧年，他辞去在一家银行的工作，南下深圳。爸妈送他去火车站，他心里只有对外面的世界的期盼。　　多年以后聊起社会治安的话题，老爸才说那天本来在裤子口袋里揣了几十块零钱，打算最后塞给他在路上用，结果，最后时一摸口袋，钱已经悉数被扒手扒走。那一天的老爸仍然是平静地什么也没有说，多年以后才偶然提起往日故事。　　后来，自己在深圳安了家。妈妈还好，老爸住在深圳时却总不能安心、习惯，每次住不多久就要和他的岳父岳母“换防”。　　父爱如山，沉默而坚实。　　2013年的医院已经可以在网上预约，但仍不及后来的便捷。钱旦带着老爸早上七点多到了医院，等候到九点多钟才轮到他们。　　医生领着老爸去屏风后面检查，老爸进去前突然慌乱地问了一句：“痛不痛？”

钱旦心里一动，那个刹那第一次感悟到老爸已经不再年富力强。　　医生说应该是良性的息肉，预定了一个星期之后的肠镜检查。钱旦在网上查过这个医生是医院胃肠外科的主任医师、专家，他们稍稍放了心。　　回到家，妈妈说女儿听说“爸爸带爷爷看病去了”，觉得很新奇：“真有意思啊！怎么是爸爸带爷爷去看病？应该是爷爷带爸爸呀！”

她的小脑袋瓜子里，还没有一代人长大，一代人变老，生命以它独特的方式传承、延续的概念。　　一个星期以后，肠镜的结果出来。　　好消息是它是“多发性肠息肉”，不是恶性的东西；不好的消息是在肠子更里面的位置发现了另外一个更大的，直径超过2厘米的；继续悬着的消息是病理检查结果要再过一个星期才能出来。　　他们继续等待。　　钱旦在长大以后很少和医院打交道，牙科除外。他研究着什么是“多发性肠息肉”？应该如何治疗？深圳哪家医院好？　　网络安全管理部的业务管理团队会议。　　肖武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他说：“议题开始之前我先说一个事情，墨西哥那个大项目的网络安全管理专家的人员需求，你们有人选推荐没有？自荐也可以！没去海外常驻过的，出去一趟挺好的。”

有人问：“这个人还没有搞掂啊？”

有人嘀咕：“项目交付还要一段时间才启动吧？那么急着要人？”

肖武说：“这个项目意义特别，客户背后是美国公司，所以才要为项目配一个专职的网络安全专家。人员可以先远程工作一、两个月，准备好签证，不一定马上出发。一线昨晚又发了个大邮件，向公司领导求助，要求我们本周末之前定下人选，启动签证。”

钱旦没有开口自荐，他爸爸的病悬而未决。　　他脑袋里倒是想到了一个人，“欸”了一声，又闭上了嘴。　　肖武看着他：“你想说啥？”

技术团队的主管老邓帮领导追问：“这种说一半又吞回去的话最重要啦，老钱，你有啥想法？”

钱旦说：“我想到了一个人选，不过，老邓，是你的人啊，我推荐合适不？”

老邓紧张了：“你了解我的人的情况吗？我现在缺人！”

肖武问：“钱旦，你想推荐谁？说！”

钱旦迟疑了两秒，说：“苏启亮，我只是觉得他挺不错的，自己也想去海外常驻。老邓那边确实人手很紧，可能不合适。”

老邓放心了一点儿，说：“启亮不合适吧？他是很强，不过太年轻了，项目组愿意要吗？”

“苏启亮我知道”，肖武说：“太年轻啥？外面大把网络安全的大牛，年龄小得很，十来岁的小孩都有！苏启亮三十了吧？网络安全科班出身，进公司好几年了，还太年轻？那就是我们培养人有问题！”

老邓继续抵抗：“肖总，一线要的是安全管理专家，苏启亮是技术专家啊！”

肖武继续进攻：“没那么多复杂的管理逻辑，他有什么学不会的？他最近支持了好几次海外高层客户的来访接待吧？挺机灵的。我看他推动问题的意识和能力也不错！”

“肖总，我也缺人啊！”

“你缺人你赶紧去招啊！老邓，都说我们是吃青春饭的行业，吃青春饭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老得快，还有一个是青春的时候比同龄人机会多，能吃得更好嘛！你不要拦着小兄弟的发展，非要人家老死在你这里？你让他赶紧准备个简历，发给一线面试！”

老邓瞪了钱旦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