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庄子,一如人间村舍,有屋有路有行人,沿街开着各种店铺,大多经营与投胎转世有关的东西。比如祈福的、算卦的,饭馆子、衣帽店、头面店……大抵投胎前想体面而去的,想吃顿饱饭而去的,还要祈福算卦,争取有个好分配的,在这里都能找到自己的需要。而经营这些所在的,都是巫人。陈玄丘就眼看着一个巫人站在一队准备投胎的鬼魂面前,横眉立目地大喝:“你们知不知道我最怕什么?我最怕的,就是穷鬼!现在呢,是你们踏上六道轮回的最后一段路了,现在大家自由活动,你在哪里吃了饭、购了物、算了卦,要跟店家要个盖了小戳戳的证明回来给我。要是一文钱都不花的,那不好意思了,我也很忙的,你要投胎,就得改天再说。不能及时投胎的,晚上要赶出庄子,没有饭吃,没地方住,这里晚上紫日消失,紫月出现,阴风阵阵,摧魂蚀魄,可是跟受大刑差不多,大家好自为之。”
朱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声儿地对七音染解释道:“我族当初本以为要赚钱容易,毕竟我们是大地的主人,就算掘金也易如反掌。可恨,我族心肠还是太耿直了,就连这事也着了人家的算计。天界给我们分配的这处地方毫无产出,结果无数年下来,我族人口不增反降,许多人有情人难成眷属,好不容易成了亲,又生不了后代。所以有些人光棍了一辈子,难免急躁了起来,就去为难投胎鬼,娘娘其实也知道这么做不对,可事关族人繁衍大计,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着,她已引着二人到了更前边的一条街,这条街上开着无数的店铺,每家的牌匾都一模一样,十分的整齐,每张牌匾上都写着相同的三个大字“孟婆店。”
朱真姑娘道:“你们别看这里开的全是孟婆店,但也有好有差。有的人家烹的汤好喝些,到了你投胎的那一界,你的命运便也好得多。有的店烹的汤质量差,没准儿你投胎转世后还能隐约记起前尘往事,新的一生便过得苦恼。”
陈玄丘和七音染跟着朱真慢慢向前走着,就见一个长得极为富态的男子抱着一家店铺的廊柱,两个伙计正要拖他进去。那富态男子号啕大哭:“我不要喝,我不要喝啊,还有好几个人欠着我钱呢,我一喝就把债忘了啊!”
另一家店面里,一个形容优雅的女子端坐在桌旁,身后还站着八个神色木讷,一看就是纸人所化的丫环。女子面前摆着一碗汤,她望着那碗汤,神色默然,久久不动。店主急躁地道:“小姐,小店一共就三张桌子,你带着八个女仆,把店都挤满了。你又迟迟不喝,我还做不做生意了。人到了这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也该放下了,喝了吧,往前看,一切尘归尘,土归土……”那位小姐幽幽地道:“我说过了,我不吃香菜和葱花,换一碗,谢谢。”
继续往前去,又见一家店,一位英气勃勃的壮汉端坐店内,面前摞着十几只空碗。陈玄丘见了,不由吃了一惊:“三碗不过岗?”
仔细再一看,陈玄丘忽然有点眼熟,这个壮汉……在哪见过?就见那大汉拍案道:“小二,再来一碗。”
小二哥站在旁边,不敢置信地道:“壮士,你先吃了三碗,我又筛了三碗,接着还是三碗,你喝得兴起,又要了二斤牛肉,吃得口顺,便又加了三碗。呐,最后你要我不要找钱了,把剩下的钱又换了六碗,前后十八碗了,还要喝?”
那壮士怒道:“怪我么?我都喝了十八碗了,可我还是忘不了,你这汤莫非掺了水?”
小二哥冷笑,道:“我明白了!”
他突然扭头喊道:“掌柜的,快出来啊,砸场子的来啦。”
然后,陈玄丘和七音染就看见五六个壮汉从店后面冲出来,揪住那大汉就打,那大汉居然力量奇大,竟能出手反抗。只见他一边还手,一边道:“我不是来找碴儿的,我是真的忘不了啊,你看我还会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老子就只听了一遍啊……”陈玄丘“咦”了一声,仔细再看,忽然想起,难怪有些眼熟,这位仁兄是参加了地维秘境饕餮主人寿宴的一位客人,听过这首歌……这也……太魔性了。朱真把陈玄丘和七音染领进前方一处位于幽仄巷道内,根本没什么生意的小店,道:“你们莫看这里不起眼,却是只做熟客生意的,这里的孟婆汤最好。”
陈玄丘定睛一看,果然,那牌匾上面,在“孟婆汤”三个大字的右上角,有个红色的小圆圈,里边有上下两个小字“正宗”。店里只有一个佝偻着背的白胡子老头儿,见他们进来,也不说话,直接慢吞吞地回去,从红泥炉儿上焙着的汤锅里舀出两碗汤来,又颤巍巍地端回来,放到二人面前。朱真道:“这烹汤的药材,采自人间,以一滴生泪、 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 五寸相思泪、 六盅病中泪、 七尺别离泪、八升伤心泪煎熬百日,方熬成一锅好汤。分甘、苦、辛、酸、咸五种口味。每种口味,前程不同,这两碗汤,是甜的,不管来生你们身为六道中何等生物,可保一生太平无忧,喝了它,趁着紫日未落,我便送你们早早上路吧。”
陈玄丘与七音染对视了一眼。七音染妙眸一转,忽地笑吟吟道:“这里既是朱真姑娘惯来的店面,想来老人家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我们此来,其实是想查一件事情。”
那白发苍苍的老汉蓦然双眼一张,精光四射。朱真也是脸色攸变:“你们不是亡灵?难不成是地府阴差,查缉不法来的?”
说着,朱真抓起一张条凳,双手一分,“咔喇”一声,一张铁梨木的凳子就被她双手撕裂,分成了两片握在手中。陈玄丘道:“非也,我们与地府无关。我们,只是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至于报酬么……”陈玄丘手一抬,“叮叮当当”,立时有七八枚金饼子,落在了桌上。朱真姑娘的眼睛立时就直了,她一把扔开凳子腿儿,上前抓过一枚金饼子,用力咬了一口,惊喜道:“是真金!爷爷,这是真金啊!我能马上成亲了,还能生三五七个孩子呢。”
白老苍苍的老汉双眼再度一张,两只瞳孔放大,瞳孔的中间仿佛闪现出两个方孔,四面写着四个大字“招财进宝”。“真真,关门!”
关键时刻,还得是老人家沉稳,临事不乱,当机立断。真真姑娘马上跑过去,先拿了一块“打烊”的牌子挂在外边,然后把几块沉重的木板“铿铿铿”地竖进板槽里,小房间没有窗,登时漆黑一片。“嚓!”
一盏绿幽幽的灯突然亮了。白发苍苍的老者手里举着那盏绿幽幽的灯,阴森森地瞪着陈玄丘,冷幽幽地道:“你要打听什么人的下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