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无奈只好递给了她,珍珍接过展开一看,右上绘着一架粉紫葡萄,上面栖着只花翅雀儿,左下棚下草中隐着只黄白狸花,瞳儿瞪得亮晶晶的,似乎随时要扑上去,颇有意趣。珍珍一笑:“人家猫儿扑蝶,你家这猫儿倒是心大……它后来扑到没?”
珍珍一眼看出这是他瞧到实景画的,冯保不由有些知己之感:“扑是扑到了,我见那雀儿可怜,从它嘴里夺下来放生了。”
珍珍想了想当时情景,不由一阵好笑:“你这滥好人,枉费了它一番辛苦。”
冯保微窘道:“家里喂得它饱足,何需白白伤一条命呢。”
“画得蛮好的,这折扇送了我吧。”
珍珍端详了一会,半真半假地嗔道,“你都这般滥好人了,必然不会舍不得的。”
“自己随便画的,哪有什么舍不得的。”
冯保其实倒真有点舍不得,这幅扇面也算偶然得之,但画成后连父亲也都夸奖过,尤其猫瞳,他是偶见着一幅西洋画师的图,揣摩着西洋技法画上的,居然难得分外灵动。但己经让珍珍看上了,他也不好意思收回。此际琴己架好,珍珍自己先坐下净手,弹了曲“潇湘水云”,冯保记得这支曲子半年前珍珍初学,也在此处弹过,那时她虽有生疏,但己得其意趣。然而隔了这半年,不但更见生涩,一不小心,还弹错了两个调儿。她自觉丢人,停了手道:“不弹了,你学了什么新曲,弹来听听吧。”
“珍表姐何需如此心烦,曲子好坏是次要,操琴最要紧的还是养性。我这半年也没学什么新曲,还是弹一支‘梅花三弄’吧。”
冯保安慰了她几句,自己静坐调了调呼吸,探指抚去。他存着抚慰珍珍的心,指尖曲调分外安详恬静,似乎在初暑季节遥想着带雪的白梅,金蕊中吐着经霜带雪不改的幽香。少年冯保的人生至今尚在一派和煦春风中,但他并非不知如今世事的险恶,不久之后,他将与他的前辈们一起走上科场的漫漫长途,然而就算在这场竞争中获胜,那也不过是更激烈、凶险百倍的另外一个旅途的开始。他和现在坐在他身边的小伙伴,将来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只能遥祝人间风霜历尽,终能存此一段芬芳。珍珍听着听着有些出神,之前躁郁的心绪渐渐淡去,折扇不知不觉从手中落到了膝上。冯保的琴技自然还谈不上出神入化,但他确实贴切了待嫁少女的心意。走出深闺和走入科场,对他们有着几乎一样的意义。一曲终了,两人默然无语。却有脚步声嗒嗒的,搅乱了亭中的淡淡愁绪。珍珍有些恼怒地问:“谁?”
婆子进来躬身赔笑道:“方才二爷说前厅客人多了坐不开,命我等开了园子,请些客人来这处赏景吟诗。这会听到琴声才知道姐儿在此,还请姐儿回避下。”
珍珍有些气恼,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道:“都收了吧。”
冯保陪着她下山,在内院门前驻步道:“不知我家大人是否过来,我便留在园中等他吧。”
珍珍点了点头道:“我会与姑母说的,我们……”她本想说下回再见,但想到二人怕是没什么机会再见了,只是叹了口气,便匆匆随婆子进了内院的门。冯保信步返回湖心假山,却遥遥地见着亭中一弱冠男子凭栏顾盼,仿佛在寻觅着什么。他身后颇有些衣着年龄相仿的同伴,但冯保却一眼只看到了他,他微凸的眉棱和紧抿的嘴角漫出一抹隐约的孤傲。此时那人随手展开柄折扇摇了两下,冯保微微吃了一惊,狸猫窥雀,正是他赠予珍表姐的那一柄。他一时有些羞涩,自己的游戏之作,给表姐玩赏也就罢了,落在外人眼里,总有些上不得台面。那摇扇男子似乎注意到了他,手中微微一顿,向他含笑注目。冯保此前每见客人,都是随父出来应酬,这会见父亲并没有来,略有些胆怯,但即己被人看到了,避而不见那便显得太失礼。他抬阶而上,至亭中环顾,亭中围坐了七八名书生模样的人,都在二三十之间,虽然衣饰华简不一,但个个神清气朗,似乎有种无形的喜悦光华在他们脸上流淌着,但就在这群人中,一眼瞧去,还是那执扇之人最为醒目。他收起扇子,向冯保揖道:“这位小公子,方才此处有人操琴,我们寻声而来,不知为何却不见琴?”
冯保忙回礼道:“方才夏府七表姐在此玩赏,听闻学士们到来故避让开了。”
“难怪难怪,”旁边便有一个年岁稍长,面容削瘦的儒生笑道,“方才太岳骤闻雅音便眼前发亮,一路赶来此亭,唯有余韵残香,清风遗扇,难免怅然若失,魂不守舍了。”
若是在旁处,诸生难免要哄笑,但此地是夏府花园,冯保又是夏府亲眷子侄,诸生自然收敛了些,各自掩嘴闷笑。那被称为太岳的有一丝尴尬,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元美兄你又耍弄我,方才你们不也各自猜测弹琴之人吗?”
冯保见他们先入为主,将那弹琴之人当作珍表姐,若纠正他们说是自己弹奏的反而有些过于刻意,只好含糊着笑笑道:“各位学士是客人,表姐礼让客人也是应当的,谈不上打搅,还请各位学士随意玩赏便是。”
他本以为那被称为太岳的会将扇子交与他托他转交,但没想到他竟是笑吟吟地瞧着他,手中摇得十分适意,竟似乎全无此意。冯保略气恼,倒是有心讨要,但想到这物件经了外男的手,再赠与珍表姐颇有不妥,冯保便想着最多下次再画一柄托母亲转交她便是。冯保看他们衣饰举止,并不像是官员,但夏府宴客,也不应请些寻常书生,他不由有些疑惑,问道:“请恕小子眼拙,不知各位学士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