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客厅中当然有一个例外,却是陆炳。陆炳起先也惊了一下倒是想拦住滕祥问个明白,但旋而一想:“他这狼狈模样,不外是方才触到了夏老儿什么霉头,我何苦来帮夏老儿消灾?”
他这样一想,非但没上前拦住问话,反倒往人堆后面退了几步。宴客厅长廊,前院凉棚下的这数百人竟也没能拦住滕祥,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让他走了出去。他走出前厅的这会,却与一群年轻人正面撞上。正是从花园小亭中过来的新科进士们……张居正身后自然还吊着小少年冯保。滕祥一路走得心火上燎,不免失血有些多,这时突然有些眩晕,一个踉跄,几乎摔个跟头。进士们见状也不免吃惊了一下,他们这些天也是在宫中行走过的,面圣时皇上身边的近侍都打过照面,看到滕祥这般狼狈,一下子脑子里猜测了许多,顿时不知如何处置才好。这时就听到一个清清亮亮的少年声音响起来:“这位大哥,你怎么了,流这么多血也不包扎一下?”
冯保一个剪步蹿了上前,扶住身形摇晃的滕祥,从袖里抽了条帕子压在了他额头上。滕祥扶住冯保肩头定了定神,日光火辣辣的顺着他的头顶晒下来,他流了满头满脸的血,浑身都是浓腻的血腥气味,四周尽是鄙夷的议论声,这让他忽然回想自己在蚕房里醒来的那一刻。不过这些都是一瞬即逝的回忆碎片,他很快站稳睁眼,就见扶住自己的是个十一二岁的清俊少年,修长的眉目,灵动清亮的双眸,肤色晶莹,在艳阳下微微透亮,浓丽的长睫的影子在眼窝上像一对蝴蝶翅膀般籁籁抖动。“你好点了?”
冯保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滕祥一眼看出这确实是个未涉世事的少年,他的关心纯是自然,按在自己额头上的那只手还有点微微发抖。滕祥不由咧嘴一笑道:“我没事了,只是弄脏了小公子一只帕子。”
一面说一面自己按压住帕子,站直了身躯。他站起来,冯保可就够不着他的额角了,摆了摆手道:“一只帕子算什么,没事就好。”
“冯保!”
前厅里有人出来厉声唤了一声。“啊?”
冯保听到父亲声音里有怒意,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赶紧奔了过去,垂手侍立:“父亲。”
冯禹十分气恼,没想到头一回带儿子出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结好太监,拉他袖子一扯,压低了声道:“让你多事,跟我走。”
说完转身就往前厅里面走去。冯保茫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他虽然大略认得朝服样式,但内臣服饰并没有学过,只好惴惴不安地跟在了冯禹身后。“冯保小公子。”
滕祥突然开了口。冯保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下头。滕祥用袖子抹了把脸,让他的面孔看起来不是那么狰狞,微微一笑道:“小公子出手相救,来日滕某人必定记得小公子的好处。”
冯禹鼻子里嗯了一声,拉着冯保走得更快,一会就进了前厅。“滕公公这是出了什么事?我帮您唤了您的随从过来?”
李春芳是个老实心软的,硬着头皮向滕祥揖了一揖。“不必了,孩儿们己经来了。”
滕祥无所谓地笑了笑。果然这时夏府门房传来一阵喧哗,滕祥带着的小内官们发现情况不对,推开夏府家人,闯了进来。看到滕祥进去一小会就这样子,无不激愤,一个个吵闹着,有说要回去召了兄弟们来推平夏府的,有说要去找皇上诉冤的。“都给我闭嘴!”
滕祥呵止了他们,“走!”
内官们扑上来要掺扶他,被他甩开,大踏步走了出去。夏二爷追着滕祥到了前厅,也不好再当众哀恳,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冯禹拉着冯保到边角上呵斥:“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就这样滥好心?”
冯保嘟着嘴道:“孩儿又不认得他,只是看他受了伤给他包扎一下。扶危济困,岂不是爹常教导的仁义之心吗?”
冯禹气得跺了下脚,小声道:“回去再好生罚你!”
这时天空骤的一暗,方才还不成气候的乌云合拢,一下子把阳光遮得半点不剩。紧接着风呜呜吹得飞沙走石,张居正更觉得额头上微微一痛,又有一点透心的冰凉。他摊开手掌,接住了几颗晶莹的雹珠。冰雹果然下下来了。滕祥本是骑马过来夏府,这会被小内官们簇拥着出来,紧赶着又遇上狂风冰雹,伤口处教大小雹子连撞了数下。小内官们赶紧着要去给他拦辆马车,但这时夏府外面巷道教来贺的车马堵得严实,一时竟拦不到。就在内官们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听到有人道:“滕公公且慢!”
滕祥回头一看,见是陆炳,十分气恼喝道:“陆都督有何事?”
陆炳招了招手,几名锦衣卫护着一辆马车过来。陆炳自己是骑马的,这是方才他们载礼物用的车。想到那些礼物陆炳就恨得牙痒痒道:“滕公公受了伤,不如上我车来,我送你回去?”
内官们大喜道:“谢过陆都督了。”
左右用力,将滕祥往车上扶去,又向陆炳道:“烦请陆都督家人送我们去西苑。”
滕祥一听就骂起来了:“你们一群驴蛋脑子,我这模样儿回宫,叫人耻笑事小,冲撞了皇上事大!”
小内官们觉悟过来,滕祥这样血淋淋地回去,怕不是宫里要误以为来了刺客引起动乱,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陆炳听后笑道:“还是去永兴坊吧。”
滕祥在那处置了一处私宅,离西苑近,日常出入也较为便利,陆炳也去过一二次。滕祥听了客气地拱了拱手道:“多谢陆都督。”
陆炳这时额头也教雹子砸了一下,咧嘴道:“这雹子够大的,我也进车里来与你挤一挤得了。”
滕祥干笑了下:“陆都督不嫌我现在血腥就好。”
陆炳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锦衣卫,进到车内坐定,漫不经心地说:“你这点血口子算啥呀,咱们好歹也是练武的人,失手误伤的都见过多少了,何况我也是真刀实枪上阵杀敌过的……你那块帕子似乎己经渗透了,要不要换一块?”
他从自己怀里另抽了一条干净的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