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时春走后,张居正找出自己的诗词抄本,倒有一大半都是平日唱酬之作,挑来挑去,都觉得不甚佳,不免有点意不惬,在灯下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失笑道:“一个小屁孩,我这诗作虽一般,给他教习也是绰绰有余了。”
他捡出来考举人的时候在家里做的那些,打算明日带去给他。自己又铺纸提笔,按徐阶所言,想寻一个老成常谈不惹是非的月考题目,好容易想到一个《大学》里的经义辩析还有点意思,提笔写了开题,就想着左右还有些时日,这篇目即定了,带去内书堂上,午间无事,随随便便也就写出来了。他便将笔一扔,又取了《正统北狩事迹》在看,待看到“蔚州”这个字眼时,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李成梁转述殴打严世蕃的经过时,提到“蔚州指挥使江公”这个名号。他近来研读西北战史,手头借阅书籍甚全,随手从架上拿下来几本战史,终于翻到一个姓江的蔚州指挥使,江彬。张居正不由心惊,想着芙清莫不是江彬后裔?江彬是武宗身边最得宠的将领,武宗几次与朝中大臣闹翻了出巡,身边都带着他,武宗不慎落水而亡,他被指为导致皇帝嬉游的罪人,被张太后下诏治罪,满门抄斩。武宗无裔,不得不迎了当今皇上入继。张居正心想此事甚是紧要,看了看离宵禁还有些时候,翻身起来穿好衣服,雇了匹马,往赵时春所说的旅舍奔去。到那处旅舍,伙计笑容满面迎了他进门,正问:“公子是打尖还是住店?”
张居正一眼就看到有几个锦衣卫围着掌柜的在说着什么,声音虽然不大,但表情都十分强横。张居正心头一紧,赶紧将几个铜板塞给小二,道:“带我去客房。”
小二不明所以,但到手的打赏不想退了去,便十分殷勤地带了张居正进了后院客房,张居正问了李成梁相貌,小二马上想了起来:“昨日是住进来这么一位爷,生得十分威武……酒量也好!只是并不姓李。”
张居正道:“你去跟他说一声,说我有急事寻他,引他从后门来见我。”
小二笑道:“这位爷这会不在房里,昨日他嫌弃咱们家的酒味儿淡了,我家掌柜赌气让他去喝对面裘家的千秋醉,他一喝就喝想上了,今日午饭时间就去了,这会还没回来呢。”
张居正听了好气好笑,也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张居正赶紧退了出去,掌柜的一时还在与锦衣卫们纠缠,他悄没声地退了出去,到对面裘家酒楼打量了一番,一眼就在一楼角落里见着了李成梁,身边己经堆了七八个酒坛子,将有半醉。酒楼的伙计正愁眉苦脸地守在边上,看起来是怕李成梁喝醉了不给酒钱,但他没喝酒的时候己有三分蛮不讲理,这会喝成这样,整个人便如煞气凝成的金刚般,那伙计委实不敢开口。张居正看着好气好笑,往他面前一坐,一拍桌面道:“好你个逃债的,今儿可算揪到你了。”
“哪个逃……”李成梁抬头虎目圆瞪,却看到是张居正,不由愣了一愣。张居正笑道:“你可是想着快离开京城了,不喝个痛快亏了么?”
李成梁猛点头道:“正是正是。”
他这才一眼瞥到酒楼伙计,骂道:“你这愁眉耷眼的何用?怕老子不付酒钱不成?”
伙计被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张居正取笑道:“你这模样儿,若是我开门做生意,见到也愁啊。”
又对伙计道:“给我寻个雅间,重新上些酒菜来。”
伙计愁苦道:“可……可小店要打烊了……”张居正想着这会马上就要宵禁,对面的旅舍只怕不能去住,自己回庶常馆也有些麻烦,不如索性就在这里混一晚得了。他从囊中取了些散碎银子来递给伙计,道:“要些下酒菜,雅间包通宵,不用你们伺候。”
伙计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李成梁斜睨着张居正道:“我原听说京官清苦,便是侥幸中了进士,点了庶常,也须等得三年散馆,再在翰林院熬些年资历,出去放一任学政,方才有些收入。张庶常倒是阔绰。”
张居正白他一眼,将钱囊解开朝下,空荡荡地晃了两遍:“不瞒您说,我请完这一顿,手头过年发下来的节仪己花得干净,幸好即无家眷又不养厮仆,庶常院供我吃住,倒是无忧无愁。”
李成梁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兜里不剩几个钱了,本就有借醉逃单的意愿,道:“那咱们就在楼下喝得了,也能省点。”
张居正似笑非笑,凑近了道:“我倒也想省钱,可惜锦衣卫就在对面……”李成梁一愣,酒意瞬间醒了大半。这时伙计己将雅间收拾出来,请他二人上去。张居正要了几样下酒小菜,两坛酒,李成梁撩开帘子,往街对面看了看,果然看到路旁有几匹高头大马拴着,他久在边镇,一眼看出那是军马,与民间蓄养的大不相同。伙计退下后,李成梁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锦衣卫来抓我的?”
张居正摇头道:“你误会了,我是因为其他事来寻你,正好看到锦衣卫在查你住的那家旅舍。”
“严世蕃派来查我的?”
“这我可不知道,总之十之八九吧,严世蕃与锦衣卫都督仇鸾交情不错。”
李成梁放下帘子坐回桌边,脸色黑如锅底。张居正安慰他道:“浚谷先生调令己下,想来能去查到你调令的底档,把你的手续给办了。你稍等两日,离了京城,便不怕他再来寻仇。”
李成梁摇头,难得也有了几份愁容:“若是惹上锦衣卫,怕不这么容易。”
张居正安慰他道:“只要严世蕃没查到你姓名身份,怕他作甚,何况……就算查到你是谁,也很难去辽东你自家地盘上算计你。”
李成梁想想也是,事到如今不妨听天由命,拍开一坛酒来,给自己和张居正满上两大盏,笑道:“来来,喝酒喝酒!”
喝完这一轮,他可算想起来问张居正来意,张居正被锦衣卫的事一搅和,自己都险些忘了,拍了拍脑袋道:“那日你在大觉寺见芙清供的牌位,写的可是蔚州指挥使江公?”
李成梁努力回想了一下道:“应该没错,若不是听到是蔚州边军,我也不会冒火。怎么?芙清告诉你他家来历了?”
张居正摇头道:“我猜的。”
李成梁道:“那是谁?”
张居正道:“江彬后人。”
李成梁愣了愣,将酒盏放下。江彬的事迹,他大概也是知道一二的,江彬谋反这事儿,当世并没几个人当真相信,无非是武宗皇帝死得蹊跷,他身为皇帝最宠信的武将,被张太后和当朝大佬们迁怒而己。江彬权势最盛的时候,手掌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兵权,李成梁的父亲李泾少年时也在他麾下任职。父子私下议论时,李泾言语中对江彬不乏羡慕之意……那可是个形貌俊伟,武艺高强,能打会玩的人精儿。何况早年就遇上性情相投的少年君主,十数年间,这对君臣可真能称得上是肆意妄为,纵情任性。李泾爷俩在家里喝酒闲话时也曾摇头叹息说:“这人啊,福不可享尽,谁能想到武宗皇帝年纪轻轻就这么死掉了?要不然,江督帅可还能风光好些年呢。”
李成梁后来有点明白,李泾对江彬的羡慕和追思,应该是因为那会边镇最得皇帝看重,粮饷军械很少拖欠,皇帝酷爱巡边,边将们缺了啥去讨个恩典,皇帝经常随口就许了,这对君臣虽然经常干些不着调的事,但武宗皇帝在的那会边镇情况,可要比当今好得多。张居正想了想道:“江彬满门抄斩,芙清若是他的后人,当时应还是遗腹子,或是刚刚出生被家人带走。没想到一代边帅之后,竟沦为乐伎,也是可怜可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