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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1 / 1)

张居正一脑门汗地退出来,想想回到庶常馆,又要被殷士儋拉着去写反对互市的奏疏,不由有些苦恼,他在外面随意逛着,鬼使神差地到了绮风馆,想到那具琴来历不明,不由入内,见细君貌似悠闲,在柜后自顾自地泡茶,上前询问。细君一问三不知,问起芙清的去向,细君笑道:“芙清若知道张庶常牵挂他,自然欢喜。他有妥当去处,张庶常不必担忧,将来有缘再见罢了。今日观张庶常面有忧色,我这里有新酿开坛,不如喝几蛊解解乏?”

张居正其实未尝没有借酒浇愁之意,但骤然想起一事,苦笑起来:“罢了,近来囊中羞涩,等下个月发了钱再……”细君失笑,招了两名小仆道:“先带张庶常寻个雅间,让令雅去陪他。这账就记到王公子账上……”张居正正欲推辞,忽见严世蕃道:“又巧遇了张庶常,甚好,不如来共饮一杯?”

张居正一听是严世蕃,不由心头火起,回头一看,严世蕃身边跟着七八名护卫,个个身板都不输李成梁,便如一道屏风般罗列在他身后。他笑得十分阴沉,大有你同不同意都得喝这一杯的神情。张居正心中十分恼怒,但也不想吃眼前亏,一时没有吱声,在脑子里盘算着。忽然却又有人笑道:“他面子不够的话,老夫请叔大喝一杯可好?”

是严嵩!张居正愣了下,见严世蕃也脸色大变,正艰难地转过身。护卫们惶恐地分开,露出严嵩负手而立的身形,似在欣赏前堂壁上挂的那些联画。张居正觉得自己脸上表情此时一定有些扭曲。细君略微愕然,上前行礼道:“严阁老光临小店,当真篷壁生辉。”

严嵩略微注目他道:“你认识老夫?”

细君低头道:“虽无缘觐见严阁老,但严阁老周身气度,又偕严公子同来,岂有猜不出的道理。”

严嵩略点头道:“你做得这门生意,果然有些眼力。”

细君道:“小店今日倒还空着几处雅间,请严阁老,严公子随小人来。”

严嵩颌首,细君在前领路,便要往后院去。张居正不由想到此事若留在徐阶眼中,不知他会是何想法。但严嵩毕竟是他正经上司,他也没有硬拒离去的道理,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细君带着一行人去了张居正头一回来时的雅间,如今并无红枫,窗外却是几枝嫩叶初萌,两三只燕子在枝上叽叽喳喳忙着垒窝。时序忽易,当然有恍若隔世之感。严嵩唤张居正在他对面坐了,严世蕃打横相陪,细君捧了酒水单子上来,严嵩道:“不要酒,上些你们拿手的清茶细点便好。”

细君又奉上曲单问道:“严阁老是喜小唱还是丝弦……”严嵩指了指严世蕃道:“我家这犬子,总说你处有一名小唱嗓声极美,过年时原说请来我府上唱堂会,却未能请到。不如请他来让老夫开开眼界。”

细君苦笑道:“芙清家乡有事,回乡去了,也不知何时回来。”

严嵩“哦”了一声,张居正从旁道:“芙清确在前几日辞去了,走前还送了学生一样贵礼。”

严嵩看了他一眼,突然道:“是那具琴?”

张居正一怔,道:“是。”

严嵩没接曲单,道:“你下去吧。”

严世蕃每次来绮风阁,哪一次是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去,便是芙清没空,也必定三四名清俊的小唱相陪,这时见他陪在严嵩身边,虽然脸上青肿未消,却显得十分乖巧,一声不吭。细君看了他一眼,心知严嵩来此另有缘故,便也不再多话,收好单子退了下去,吩咐人上茶点去了。严嵩微笑道:“那具琴今日给张庶常惹到了麻烦?”

张居正心想严嵩的消息也当真灵通,拱手道:“琴有何麻烦,麻烦都是学生自己惹出来的。”

严嵩停杯长笑道:“说得好。”

他好容易止住笑,道:“让你去内书堂轮值,是老夫决定的,想来也是老夫给你惹的麻烦。此事说大不大,但若是让人怀恨在心,也难免对你未来有所妨害,老夫当尽力为你周全,只是以后内官的事,你还是离得远些为好。”

张居正便知多半是黄锦向严嵩有所授意,而严嵩这样说,当然是表露回护之意。他斟酌着回道:“都是学生行事孟浪。”

严嵩微笑道:“少年人行事若是都中规中矩,一板一眼,那便也没什么意思了。你这次月考的文章,与时政恰合,写得颇有见的啊,只是这篇文章,恐怕你老师见了不喜吧。”

张居正听到此处,不由泛起个想法:“莫非严嵩是专程来这里招揽我的?”

但这想法有点无稽,他摇了摇头将这念头抛开,回道:“严阁老谬赞。这个月在内书堂轮值,用在做学问上的功夫有限,当日匆匆交上,过后回想起来,其中错讹处甚多,学生正想向严阁老恳求索回修改呢。”

“哦?”

严嵩盯着他。张居正从徐阶那里出来,己有些朦胧的想法,这时便说了出来:“学生本觉得,如今边镇卫所荒弃,俺答若大举入侵边镇胜算有限,若能开互市缓其虎子野心,不失为一策。”

严世蕃急切道:“难道不是?”

张居正微笑道:“学生深入想了想觉得,边事总归还是要靠整饬军备,敌强我弱,互市不过是示势启人觊觎之心罢了。便是要互市,也不能是现在。”

严嵩敲了下桌子,慢条斯理道:“那依叔大所言,何时宜互市?”

这时茶点奉上,张居正慢慢呷了几口茶,待小仆退下后方道:“收复河套。”

隔着茶水的袅袅清雾,张居正看到严嵩瞳子微微一缩。张居正深知他如今的身份,是绝不宜与严嵩有所瓜葛的,他将这句话说出来,严嵩当知并无收揽他的可能。但严嵩旋即微微一笑道:“老夫曾听人说起一个笑话,有人吃了四张饼,最后吃了一个馒头饱了,他便懊恼道,早知道吃馒头能饱,岂不是白吃了四张饼?”

严世蕃一旁哈哈大笑起来,张居正沉默不语。严世蕃笑了一会,对张居正道:“张庶常,你扪心自问,你觉得夏言曾铣真能收复河套?”

张居正嚅动了一下嘴唇,小声道:“事在人为。”

严嵩道:“哦,你觉得,他们是能为之人?”

张居正只好又闭上了嘴。严嵩摇头道:“世间事,并非一意欲为便可为,做成一事,比想做一事,可难太多了。”

张居正道:“若无奸人作梗,未必不可为。”

“姓张的,你!”

严世蕃骤地站起,目露凶光。严嵩按他坐下,微笑道:“人生于世间,便如棋盘,前后左右,纵横黑白,岂能畅行无阻。他二人欲兴兵收复河套,一不能令仇鸾等边将信服效力,二不能令君上生出扩疆兴武之心,三不能一夕之间令部下兵强马壮,四不能谋划自己身家性命的退路……你觉得他们能单枪匹马往塞外,晓以华夷大义,说服得俺答心悦诚服,率部退出河套不成?”

严嵩这字字句句,说得冷厉无比,一时张居正竟无法反驳。今日徐阶所言,己隐约向张居正揭破了朝中党争的一角,现在严嵩的话,更是剥皮剔肉,让张居正感到肺腑间一片寒彻。张居正一时驳斥不得,但严嵩这番话愈是听起来无懈可击,就愈让张居正生出一丝本能的反感来。他思忖一会,强辩道:“曾铣欲求兴兵,或许不能击退俺答,但换成仇鸾欲求互市,莫非就能令俺答规规矩矩做生意吗?严阁老只看到曾铣狂妄,为何看不到仇鸾也是一厢情愿呢?”

严嵩似乎被他问得愣了一下,但终究摇头道:“可惜,朝中诸公反对仇鸾此议,怕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大概诸公的反对,与其说害怕互市失败,不如说是害怕互市成功吧。”

张居正这次是真的无法反驳严嵩了,严嵩静静地饮茶,神情有些孤寂:“反正,不管成功或失败,被鞑靼屠戳的,总不会是朝中诸公罢了。”

张居正心想,在徐阶眼中边镇一时一地的得失,确实远不如在朝中扳倒严嵩吧。他默默地喝了一盏茶,恨不得手中的是酒,可以借机醉倒。严嵩悠悠地道:“今日在此是巧遇,不过老夫确有意要与叔大一言。叔大年前有礼议一文,近日又有议宣大边事的佳篇,老夫遍观近年翰林,无人见识能胜过叔大,叔大虽非老夫门生,老夫心中委实钟爱,只盼着叔大能秉持本心,将来在朝中可以做些实事才好。”

张居正再也坐不下去了,起身道:“谢严阁老抬爱,时候不早了,学生告退。”

严嵩摆摆手道:“你去吧。”

张居正匆匆退去后,严世蕃忿忿不平地道:“这小子给脸不要脸,亏得爹爹还在黄掌印面前给他说情,黄掌印若是想整治他,早有一百个法子给他栽个罪名,送到陆炳手上了。”

严嵩倒是一脸波澜不惊:“他是徐阶门生,如今职位还低,便是现在向我示好也没什么用处。”

严世蕃奇道:“那爹爹为何要帮他,今日还与他说了这许多?”

严嵩淡淡道:“此人心意极坚,不是能被师门框住的人,他若是对徐阶所作所为生出异心,徐阶会发觉自己终究驾驭不了此人,便足矣。”

严世蕃略有所悟,揉了揉自己脸上青肿,哭丧着脸道:“爹爹,那谋害我的军将与他相熟,你不让陆炳帮我去查……”严嵩略恼道:“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那人真是谋害你来的,何不一刀将你杀了。”

严世蕃嗫嚅道:“他是要借着殴辱我伤及爹爹的清誉颜面。”

严嵩叹气道:“你都是被你母亲惯坏了!我今日若不是来这里,你必定是想对张居正下手是吧?你有没有想过会是何等后果?”

严世蕃讷讷地道:“我不过是找他问问那军汉来历而己……”严嵩横了他一眼:“他若不说呢?”

严世蕃摊手道:“不说就不说呗,还能怎样?”

严嵩十分怀疑地看着他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你若是有他的本事,能考进翰林院,你翻了天去我也不管你,可惜你本事有限,将来你爹我老迈了,说不定你还得靠他颜面过活,如今你且给我安份些吧。”

严世蕃垂下头应了,实则心中恨极。严嵩平生最恨之事,莫过于独子学业无成,每每拿这桩事出来呵斥严世蕃,着实是严世蕃自幼及长唯一难堪的时候。严世蕃拿王世贞呵斥过几次,他便很是讨厌王世贞,今天这番话说下来,真是令严世蕃怒不可遏。他心想,姓张的,天长日久,你总归要落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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