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班如今归秦明雷带,学的是四书五经,外面书生学完,都能考上秀才,而内书堂却又多了宫中规章国朝典故诸般科举不考的内容,所学比之秀才越发广博。传产能从甲字班毕业者,学问才识,并不逊于二甲进士。然而并不是所有内书堂学生都能成功从甲字班毕业,丙字班中,能有希望升入乙字班的,也不过三成而己。秦明雷考较了冯保几处学问,冯保这些日子一直没松懈,都能答得上来,秦明雷很是嘉许了他几句,不免引得高淮等人更是嫉妒。冯保也不理会他们,放学后径去与约定的那株大松树下,见周海己在那处等候,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冯保问道:“你到底什么事?”
周海拿着作业,装模作样地在上面戳戳点点,小声道:“冯哥,这几日我听到些闲话……关于裕王的。”
冯保问道:“什么闲话?我是觉得高淮那句很是古怪。”
周海又顾盼了一回方道:“传言说嘉靖十八年立太子并封二王那日,宣旨的太监将册封的诏书送错到了裕王那里……”“这谁传出来的?宣旨的太监又是谁?”
冯保一听便知事情重大,打断他问道。周海道:“传言么,自然是语焉不详……”冯保瞥了他一眼,心想你也是长进了,竟连“语焉不详”这种词也能拿来用了。“传言是说太子福薄,并无继嗣大统的福份,裕王将成为太子吗?”
周海点点头。冯保心想,若是太子己经去世了,这传言倒也不稀奇,但太子还在东宫半死不活地熬着,这话传出来,就大可玩味了。再说自己不过是在翊坤宫里与裕王多见了几次面,怎么就能招得高淮说自己要攀上裕王了呢?冯保道:“当年传旨的太监是谁,宫里自然是有留档的,一查便知,这传言没什么意思,你也别跟着人起哄了。”
周海努力点头道:“我知道轻重,白哥哥说这话再不许外传,但我想着,冯哥跟我谁是谁啊,这事儿多少得跟你透个口风。”
冯保揉了揉周海的头道:“知道了,我领你情。不过小白说的也没错,你别再传就是了,省得哪一日惹事上身来。”
冯保忽的一抬眼,见屋后似有人影晃动,小声对周海道:“若有人来,你便说是声韵学不对,让我帮你补习。”
周海愁眉苦脸道:“冯哥,那声韵我可真是……学不会啊……”冯保叹气帮他补习了好一会,到天色渐暗,方分手各自回宫。冯保回到翊坤宫中,一眼就看到裕王身边的太监洪管事在廊下侍奉着,便知裕王又来寻宁安公主了。冯保寻思起周诚先前所说的传言,心中一动,便凑前道:“洪管事这是又陪裕王爷来了?”
洪管事素来与他关系不错,笑道:“方才王爷来了还问起你呢,你这是内书房下学了?”
冯保与他闲话了两句宫中太监的人事浮沉,探问道:“洪管事侍奉王爷有几年了?”
洪管事想了想道:“也有三四年了。”
冯保一算日子,册封之日接诏书的,必然不会是这位,又问道:“那从前王爷身边是谁服侍的?”
洪管事道:“再往前王爷还小呢,在储秀宫杜娘娘身边住着,自有娘娘身边的人伺候。”
冯保心想这事可没法从洪管事这问到什么了,正好里面杨金水听到他说话,挑了帘子唤他进去。冯保给洪管事赔个罪,随杨金水入内。进去时但见裕王与宁安对弈,冯保瞥了一眼,这一局己将残,宁安执白,将裕王的黑棋围得只剩一边一角,大为窘迫。裕王见冯保进来,兴冲冲将棋子一扔道:“冯保,你来帮我下这盘。”
宁安道:“你便唤他作甚,他可是我宫里的人,莫非还敢赢了我不成?”
裕王道:“你过不了几年便要嫁人了,他还能一直跟着你?”
宁安嗔道:“我偏要带着他去公主府,又怎的了?”
寿安去世,嘉靖皇帝不免对余下的这几个子女多又些溺爱,公主下嫁带太监伺候虽非常例,但求个恩旨也不无不可。裕王便嘟着嘴道:“他入宫那年我便说了要他跟在我身边伺候笔墨的……”冯保心中讶异,他倒没想到裕王竟真将嘉靖二十八年除夕那夜的事记了这么久。他也有些感动,向裕王深施一礼道:“王爷言重了,冯保这些微末才识又算得什么,内书堂里面多的是才高八斗的学长,回头您见得多了,再看冯保就嫌弃了。”
裕王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呢,他们可没你机灵。”
这些闲话一搅,宁安也没了下棋的兴致,倒是好奇地看着裕王道:“近日没人督着你的功课吗?怎么你总有时间往我这里跑……冯保上课的时候都比你多呢。”
裕王苦恼道:“太子病重,东宫的课停了,文华阁也不好显得若无其事。景王隔三岔五地说要去东宫探疾,我自然也要去啊,但太子哥哥床边里外三层围着人,我们去了也就能远远看一眼,和他身边的管事太监姑姑们说上两句话便退了出来。”
冯保插话道:“这话本不该奴婢来讲,越是人心惶乱之际,王爷越应该沉下心来,该做什么做什么。便是文华阁停讲,王爷也应该自学才是,回头皇上问起来,不免又生些闲气。”
裕王指着他啧啧道:“你们瞧他这模样这语气,我差点以为是高学士在训我呢。”
宁安不由一口茶水喷到了棋盘上,杨金水边笑边指使着宫女们上来收拾。这棋局自然没法再下,又到了晚膳时分,沈贵妃那里传他们去用膳。饭后裕王辞去,沈贵妃叹道:“裕王也是个有心人了,这些日子来翊坤宫,怕是要比去储秀宫还勤些。无非是怕你想起寿安难过,来陪你散心。”
宁安道:“他不过是与景王合不来,一个人也憋闷罢了。”
冯保侍立一侧,不由想起寿安去的那日沈贵妃的话,躬身道:“奴婢斗胆问娘娘一件事……裕王册封那日,储秀宫的管事太监是谁?”
冯保便将今日所听传言说出。沈贵妃眉头紧皱道:“容我想想……杨金水,你帮我想想……”杨金水寻思半晌道:“多半是从前管过的尚衣监的关老公公,只是他前些年就告老出宫去了,我与他不熟,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沈贵妃有些忧心道:“这传得蹊跷,若不是裕王身边的人传的,难不成是当年司礼监派出去传旨的人传出来的不成?”
杨金水道:“娘娘不用为此焦虑,若是太子病愈,这番议论自然烟消云散,若是太子……”他骤然顿住,言外之意自然是,太子若是病逝,所余皇子中唯裕王居长,裕王继立太子也是应有之事。沈贵妃想想也是,便将此事搁下,各人回寝宫休息。宁安唤了杨金水与冯保至自己房中,问道:“册封当日司礼监送旨意去储秀宫的是谁,应该能查到吧。”
杨金水道:“我只记得送旨意去太子那的是滕祥,黄锦掌着司礼监,最出头露脸的好事总少不得他的心爱徒弟,但送去储秀宫的,就不记得是何人了。要查旧档的话……也得经过黄锦才是。”
宁安想了想道:“那就劳你想法子找找那位关公公吧。”
杨金水应声:“是。”
冯保问道:“公主觉得这传言对裕王不利吗?”
宁安白了他一眼道:“你少装傻,你如果不是想到这里,何至于拿这件事出来说。”
冯保道:“奴婢这会想着,就算找着关公公,也只能证明当年没有过这桩事,却找不出是谁如今在宫里传言,于今之计,还是找着传言的源头方能釜底抽薪。”
杨金水道:“这传言我还不曾听过,想来是刚从内书堂传出来的,你这几日在内书堂留心些,若有蛛丝马迹……”他忽然噤声,此事他们谁也不想当真闹到明面上来,便是查到了是谁在传播,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查处,他顿了顿,只好道:“若是知道是谁在散播,也好有个预备。”
冯保温习完功课,躺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忽的有个想法:“高淮好似也知道这番议论,不妨试他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