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八月十四这一日傍晚,张居正和苏福紧赶慢赶,到达通州三河县附近,县城上空一缕青烟触目惊心,让他连最后一丝侥幸也失去了。苏福勒马道:“县城不能进了,城南山上有座废庙,我们过去稍事歇息,待我周边打探一下,再决定从哪里走。”
苏福对这一带略熟悉,他带着众人离开通向县城的驿道,往孤山山道而去。中途走着走着,便见一辆车倾倒在路上,马匹不知逃往何处,砸烂的车厢里隐约露出衣衫凌乱的肢体。苏福见状勒住马,对护卫徐头领道:“你带着兄弟将张庶常和李神医看顾好,我去瞧一眼。”
李时珍道:“别拦着我,内面似有人受伤。”
苏福还想说什么,李时珍己然一骑当先地冲了过去,苏福也只好紧追其后。张居正倒也想冲过去,却被徐头领抓了缰绳道:“张庶常若是出什么事,回头胡大人饶不了咱们几个,您还是听苏翁的话吧!”
张居正叹了口气,就见李时珍冲到车前下马,掀开破裂的车盖先是惊叫一声,不一会他和苏福从车里抱出来几人。李时珍各看了一眼就摇头,显然都是无救了。就在他要放下帘子的时候,突然驻足,进去翻找了一会,捧出一个小襁褓来。张居正按捺不住,冲了过去,见解开的襁褓内是一个周身发青的婴儿,不过四五个月大小。李时珍用两根指头在他胸口上按压着,神情严肃。张居正屏着呼吸,等他收指后方问:“这孩子还有救?”
他瞥了一眼车下的尸体,内里有男妇数口,无不是刀伤累累,妇人更是赤身裸体,不堪入目。张居正吩咐徐头领道:“几位兄弟们辛苦些,将这些尸首埋了,留个记号,我给兄弟添些茶钱。”
徐头领道:“张庶常说哪里话来,路遇如此惨事,自当出一份力。”
他召唤了护卫兄弟们去埋尸,虽是武人,毕竟天下承平日久,从不曾遇到这样的情形,个个脸上亦有畏色。李时珍肃然道:“这孩子被那妇人藏在车座下,大概怕他啼哭,将他口鼻捂住。虽然饶天之幸,不曾被一刀致命,但窒息久了,又许久不曾吃奶,气息虚弱,需找个安静的地方熬些汤水喂他,也不知救不救得回来。”
苏福道:“前面半日远处倒是有一个游家庄,只是……”张居正明白他的意思,那游家庄离得不远,或许早被洗劫过了,但此时亦无别处可选,张居正道:“姑且过去瞧瞧。”
苏福引着大家走去,如今正是秋麦将熟时节,夕阳下麦浪滚滚,可见是个丰年,可田间地垄却不见一名农夫,显得格外诡异。待走近村庄,便能闻到呛鼻的烟气。他们在庄口驻足,一时茫然。苏福勉强道:“看来这庄子里住不得了,咱们进山里去吧,鞑子尽是马军,通常不进山里扎营,孤山里面有个废弃己久的寺庙,应该能栖身一时。”
众人默然无语,跟着他掉头往山里走,游家庄或许也有幸存者,但他们如今的情形,便是遇上了也救不得。进山走了一会,苏福忽见溪水混浊,骤然变色,道:“不好,只怕山里面也驻扎了鞑子大军。”
就在他惊惧间,不远处草丛中人影一闪。苏福一跃冲了过去,纵是张居正多次见过他身手,但苏福一闪便出现在数丈远处,还是令他悚然一惊。草中人影被苏福拦住逃往密林的路,慌不折路反向他们这边奔来。徐首领带着护卫们一拥而上,将他堵住。这时便能看出来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姿魁梧,手握着一柄砍柴刀,喘着气盯着他们。张居正见这青年不似蒙人,提声问道:“你是何人?”
青年不答反问道:“你们又是何人?”
张居正道:“我是翰林院张庶常,销假返京中。”
他本以为亮出身份,这青年应该放下刀说话,可这青年却依然紧握着刀,满眼戒备。苏福在他身后,手握一枚飞镖,道:“我数三下,你若不放下刀,别怪我下手狠。”
青年依然沉默,目光四处顾盼,显然还想着脱身之计。忽然他的目光被李时珍抱着的襁褓吸引住。李时珍一路走一边给婴儿按压穴位,此时亦没停下,似乎终于有了效果,那婴儿“哇”的哭出声来。青年似乎丧魂落魄,刀头垂下问道:“这孩子……这孩子……”张居正问道:“你认得这孩子?”
青年哆哆嗦嗦道:“我认得这襁褓,是我母亲为侄儿亲手做的。”
张居正令徐首领让开,对青年道:“你近前看看。”
青年扔了刀奔过来,在李时珍手里看了一眼婴儿,颤抖着手指拨开额发抚摸了一下角色的淡红胎记,他抬起眼,似怀着一丝希望问道:“我哥哥带着全家逃走,他们现在……”张居正怜悯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青年跪地号啕起来:“他们先一步逃出,我,我还以为他们逃掉了……”苏福近前拉他起来道:“这山里可有兵马驻扎?”
青年边抹眼泪边点头,哽咽道:“你们随我来,这边有个山洞……”青年拨开丛丛枯枝败叶,现出一条狭窄的石隙,堪堪容得人马踏入,他们刚往内走了数步,苏福皱眉侧耳,青年一惊道:“他们来了!”
赶紧将枯枝摆放好,掩去众人身形。此时就见得一群士卒自山上而来,却是大明边镇军中服饰。张居正面上一喜,正欲出去打招呼,却被青年一把死死抓住。张居正愕然回顾,但见那群士卒簇拥着一名穿着锦袍的高官骑马而来。他身上的袍子鲜艳明亮,远看便似一名新郎倌儿,待走得近了张居正认出他来,不由一愣,嘴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来:“仇鸾。”
只见仇鸾华服带笑,手无寸铁,混不似一名上阵杀敌的将官。他走到众人藏身处勒马,张居正心中一惊,怕是他发觉了自己一行人,只是他下马后却并不向众人看来,反而翘首看向山外,似在等候着什么访客。李时珍扯了扯青年,指了指孩子,意似恐怕孩子哭闹起来被外面人察觉,青年于张居正耳畔道:“这伙兵将不是好人,你们小心些。”
言毕青年便带了李时珍往石隙深处行去。张居正心中砰砰乱跳,便听外面士卒道:“来了来了。”
仇鸾下马,脸上堆出笑容来,向外扬声道:“地下的骏马快不过飞鹰,天上的白云美不过羊群,俺答汗的使者,亦失哈衷情相迎。”
此时便听蹄声答答密如惊雷愈来愈近,不一会见数十蒙人逼近,蒙人为首的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分明见到仇鸾却毫不减速,马蹄几乎踏到了仇鸾脸上,千钧一发时方骤然拨去一边,发出希律律一通长嘶。蒙人青年的马匹性情暴烈,受此拘束十分不满,在周遭地面上奋蹄狂踹,草叶砂尘漫飞,将仇鸾与亲兵们闹了个灰头土脸,颇有人呛咳起来。唯仇鸾面上笑意不减道:“把汉那吉王爷,您的马术可又精强了不少。”
那蒙人青年似也戏弄得够了,终将马匹管控住,踞于马背上,居高临下,用蒙语连锦不绝说了一番话。那青年显然听得懂仇鸾所说汉语,却有意用蒙语回话。张居正听得茫然,苏福一旁小声为张居正翻译道:“大汗着我问你,你领军来此,其意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