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叹道：“此事待战后再议吧，眼下怕还是须教仇鸾安心才好。”
徐阶道：“你的意思……”严嵩面无表情地道：“仇鸾岂能不知赵贞吉回京必然要向朝廷申诉，他这是试探朝廷风头呢，若是对赵贞吉没有点处置，仇鸾可就……”张居正听了心中剧寒，严嵩这段话于道理上无懈可击，但或许这才是他真正埋下的，对赵贞吉的致命一击。徐阶脸色也是一变，好一会没说出话来。严嵩将桌上奏章整理好，把赵贞吉那本放在最上面，慢条斯理道：“存斋与我一同去见皇上吧。”
张居正不由自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到赵贞吉的连夜奔波，孤身犯难，想到游家一车的残尸遗孤，想到一路上那些寂然无声、唯余青烟的村落城镇……但现在可以处份仇鸾吗？现在可以褒奖赵贞吉吗？甚至派员前去夺了仇鸾兵权，解押他进京吗？张居正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赶回京城的，他也记得胡宗宪在临行前的殷殷嘱托。但这一刻，他深深体会到世事当真何甚荒谵，何其残忍！张居正默默地转身让开，看着严嵩昂然步出文渊阁，徐阶在他身后半步略显蹒跚的身影，他这一年对徐阶纵然有些不满，也在这一刻尽数消散了。严嵩与徐阶前去西苑递牌子求见，恰逢成国公亦在，嘉靖皇帝听了他们所言，看了赵贞吉的奏章着实怒不可遏，咆哮着要派锦衣卫去捉他进京。严嵩好说歹说，方让他冷静些，道：“仇鸾如今拥兵在京外，怕不会轻易就缚，还是请黄、陈两位掌印前来，好商议个万全之策。”
严嵩深知自己虽然常常能体会皇帝心意，但皇帝真要做些不上台面的事，还是更容易信任内官，他虽没与黄锦通过最新的消息，但此前他们己商议过战后收拾仇鸾一事，想来黄锦面对如今的局势能心领神会。果然不一会，黄锦、陈洪二人奉召来此，听闻此事先是陪着皇帝又惊又怒了一阵，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嘉靖皇帝怒气冲冲道：“黄伴，锦衣卫归你掌管，将他捉拿归案一事，你说当如何计划？”
黄锦边抹眼泪道：“那仇鸾丧心病狂，皇上对他如此信任，心心念念，盼着他来勤王救驾，他竟与俺答私下勾结！这万一，这万一……他叛投俺答来攻京城该如何是好！”
陈洪却作慷慨之态，拍胸道：“皇上，若是还任由仇鸾在城外逍遥自在，咱们御马监岂不得愧死！奴婢这就带着京营出城去拿他！”
这两人虽然是顺着皇帝的意思在说，但字字句句，无不暗示了缉拿仇鸾可能会有的后果，果然皇帝沉默下来，好一会方轻轻呵斥了陈洪一声声：“胡闹。你带着京营出城，若是被俺答袭杀了如何？”
陈洪却愈发激昂道：“俺答便是有千军万马，奴婢也不能贪生怕死，拼了奴婢这条性命，也要将那仇鸾斩于马下！”
皇帝瞅了瞅陈洪，他在太监里面算是略为精悍的，仇鸾自是武将里面十分惫懒的，但也远比陈洪要魁梧有力得多。皇帝摇了摇头道：“先前你不是说京营久疏操练，怕出城一战有所闪失？若当真战败，还靠谁守城？”
这话一出，众人都知皇帝心意己动，黄锦趁热打铁道：“仇鸾如此恶劣，若无惩戒，诸镇勤王之军，哪个还能当真效死杀敌，岂不有样学样起来？”
想到仇鸾投敌可能带来的后果，皇帝越发胆战心惊。好一会他方道：“徐阶，与俺答议和的条陈……你拟一个出来吧，依然交杨增带回去给俺答。”
徐阶应下，心想这事儿自己将来多半要背些骂名。皇帝又沉吟道：“那仇鸾虽恶劣，然而此时各镇勤王之军皆来，内外消息不通，若是捉了他，传出去教诸镇惊扰又当如何？”
严嵩断然道：“赵贞吉在朝野素有威望，将他的奏疏晓谕天下，众人便知仇鸾所为，必定同仇敌讫，共退外敌。”
皇帝冷笑：“那些人若是个个忠心不二，又如何能让俺答打到京城来！”
黄锦一听便知火侯己到，又道：“皇上若是忧心如此，不如且不问仇鸾所为，另送些慰勉之物稳住他，待俺答退军后再查证？”
皇帝点头道：“这是老成之言。”
严嵩却叹了口气道：“黄掌印所言虽然是正理，但赵贞吉怕是不肯依呢。”
皇帝怒道：“教他出城去宣慰诸军，他并无建树，不追究他无能己是不错了，他还想如何？”
严嵩似乎是欲言又止地苦笑，黄锦恰到好处地补上：“皇上有所不知，赵贞吉此前为了京营不出战之事，可在内阁众目睽睽之下，堵着严阁老骂了好一阵缩头乌龟呢。若是这次弹劾仇鸾的奏章上了没个回应，怕还不得再骂一次？”
龟缩在城里不出战这件事，虽是严嵩提议，毕竟皇帝自己也是决意如此。皇帝虽采纳此议，但听着城外喊杀声难免苦恼，现在还要被臣子们唾骂，皇帝的脸色愈发黑了。徐阶听到此处，着实忍不住，到底还是出来说了一句：“赵贞吉倒是不惜身名，一意为国，只是他性子火爆，未能虑事周全。”
皇帝想了想只有赵贞吉愿出城督战一事，倒也缓了缓脸色，问道：“以徐卿之意……”徐阶道：“如今京城形势危急，万事以稳为上，若是怕赵贞吉触怒诸将，不如将他斥退闲居。待俺答退军后，再行任用便是。”
皇帝听了连连点头，严嵩却道：“徐阁老所言有理，不过斥退闲居，他人还在京中，怕是依然会带得朝臣议论纷纷，不若外放他去个偏远所在，避些风头再说。”
皇帝道：“正是如此！让锦衣卫先将他看管起来，定个罪名，发派去……”严嵩道：“广西如何？”
皇帝听着足够偏远，连声道：“甚好！”
议事完毕，皇帝微露疲态，众人正要告退。忽的张宏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众人见他身后跟来一名身着丧服之人，却依稀认得是太子的大伴，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皇帝亦是紧紧抓住了龙椅的扶手，颤声道：“这是……这是……”大伴跪倒号哭道：“皇上，太子爷……太子爷……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