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将奏疏翻转压下,十分不想让这二人看到张居正竭思尽虑写出的文字,面无表情道:“两位来此何事?”
马广笑道:“今日潘学士可算放了大伙的年假,听闻你这里还有活没做完,要不要分咱们一些?”
冯保淡淡道:“没几本了,我一会就抄完了。不必劳烦。”
陈增啧啧道:“都掌灯时分了,你还一字一句看那么专心,这活儿不就是把贴黄和朱批抄下来即可?”
马广道:“这你可不知道了,冯保可是张庶常的私淑弟子,岂能不细细拜读大作?”
他二人语含讽刺,冯保越听越怒,却越是冷静,故作无知道:“正是因为张庶常的奏疏,所以多看了几眼,我瞧他写得挺周全的,有什么不妥吗?”
马广点头道:“说得好,‘挺周全’的!”
陈增噗的笑起来,突然捏着嗓子道:“这张庶常倒是好笑,别的庶吉士写结业文章,不过就一二事写些见的罢了。他写这疏,倒好似外朝内庭管事儿的都死绝了,只有他在操心国事似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都瞧着不妥,恨不得明儿就让他当了首辅大人,才好将举国下都顺着心意收拾一番,倒不知严阁老为何要将这封疏呈上,他倒不怕要给姓张的让位子么?”
冯保听着这番话,瞧着陈增那神态,忽的一个想法浮上心头,道:“这是黄掌印的说的话?”
陈增倒是被他吓了一跳,有点怯怯地瞥了眼马广。马广也有点慌乱,强撑着道:“掌印公公说什么话,岂是由你瞎猜的?”
冯保微微一笑,并不说话。马广讨了个没趣道:“司礼监的灯油烛火都有定数,你快点弄完,我俩还要来收拾呢。”
放下这话,两个灰溜溜地离去了。冯保坐下来,取了一张白纸,将《致时事疏》原样抄了一份下来。这封奏疏显然皇帝并没看过,更没被批给内阁商议实行,自然贴黄朱批什么的一应俱无。通常情况下,这样一封奏疏在被誊录后就将沉眠在内阁的库房中,随着年深日久,落灰蛀蚀,终于湮灭无闻。冯保一字一句抄着,方才感受到的屈辱愤怒渐渐消去,只有一个念头:“这些都是先生想做的事,我且记下来,将来总有能帮他做的那一天。”
他抄完,己是心平气和,极有效率地做完了所有抄录工作。整理好所有的卷册,抄出来的《致时事疏》墨迹己干,他小心折好放入怀中。他十分平静甚至友好地笑着敲了门让马广去检查火烛,披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赶向快要下钥的宫门。腊月十五日,内书堂学生们的抄录工作己完成,尚梦略约检查过还算满意,给冯保他们一人发了一两银子的赏钱,因为冯保抄得额外多,还多拿了百来文钱。冯保对张维所言黄献新年要去多烧点香纸,这倒也不假。回到翊坤宫,宫里也在忙着给寿安公主做新年的事宜。杨金水道:“初一那日,本该带你去庙里给你师傅上香做法事,只是今年有太子和寿安公主的新年祭,咱们做奴婢的,总要先把主子们的事忙完。待忙过宫里的祭礼,到了初十,我和陈洪再带你出宫去。”
冯保一听不免有些愀然不乐,杨金水一眼就看了出来,又道:“我己先给了报国寺和尚们香烛钱,他们初一会给你师傅做一场法事,咱们回屋里也能设一小祭。”
冯保听了,情知再无他法可想,也只能如此罢了。只是他又生出一点心眼,道:“师叔和师兄都是忙人,出去拜祭师傅怕也只得几个时辰空闲,能不能帮我讨个假,我好在大觉寺里多陪师傅半日?”
冯保如今尚没职份,没有牙牌可以出入,跟着杨金水他们出宫倒是容易,若想独自外出,就需要专门跟主子求恩赏了。杨金水稍想了想道:“我去跟娘娘说一声,应是无妨的。你先把祭礼单子填了,拿去给公主过目吧。”
冯保爽脆地答应一声,自去办事,内心不免稍有羞愧。他想着与张居正多日不见,又知道他如今生病,也不知有没有好些,很想能去见上一见。他虑及张居正正月里交游应不少,便给他写了一封信。冯保心中千思万绪,笔下却难得一言,只匆匆写了几句问候,又询问他能不能初十来访。很快张居正就回了信,欣然应允,详细地给他写了地址。腊月底正月初,宫里为太子和寿安做了几场大祭,裕王和景王身边又滋生了许多流言蜚语。嘉靖皇帝想着守岁的席面上又要空几个座位,兴致大减,这一次不论臣子们怎么劝说,都执意不肯回宫,就在西苑听着青词钟乐送走了这个对他来说十分凄惨不幸的嘉靖二十九年。这样倒是让宫里的人少了些事,松了口气。到了初十这日,一应事务皆妥贴,杨金水便告过沈贵妃,与陈洪一起,携冯保一同前往大觉寺,为黄献烧香燃灯。冯保跪下磕了许多个头,心中默祈道:“师傅如今在天上,应是与师爷,还有端妃娘娘,寿安公主他们一快儿其乐融融。如今世间悲凉之事委实太多,师傅归天后或许能省掉许多烦恼。待徒儿报完仇,助张先生完成心愿,便来天上服侍师傅,师傅莫要忘了我这不成器的徒儿。”
杨金水和陈洪见他拜的虔诚,也不搅他,先自行回宫。冯保烧完香纸,往庙会摊上买了些文房四宝,糕饼点心打包好,便往崇文门去。进门时见庭院中一名小儿蹬蹬蹬满地乱跑,冯保怔愣了一下,心想虽说听说师母有妊,然而这孩子不免大了些。乳母追出来抱起小儿,看到有客来,赶紧往内面喊了两声。游七听着声音出来,一看冯保形貌便作揖道:“这是冯保小公子吧?我家庶常早吩咐过你今日要来,等了许久了。”
“小公子”这称呼,冯保可是久违了,他怔愣了一下,游七也自悔失言。原来苏福说起冯保时,总是“小公子”,游七听得多了,不免随口就叫了出来。苏福自觉没能手刃邵芳,无颜面对冯保,吩咐过他们不要跟冯保说起自己之事,因为冯保约了来访,苏福更加不肯留在京城过年,己在腊月间便远去漠北。游七为掩饰失言,赶紧奔向书房道:“庶常,庶常,冯保小公公来了!”
张居正应声推门而出,笑盈盈迎来。他应是为了年节上待客着意梳洗穿戴过,穿着件绛红绸袍,略有纹绣,腰佩玉扣,衬着有些清减的面容,愈发显得温润俊逸。冯保一时手足无措,只想能上前抱着他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