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番功夫哄得敬修去睡,屋里总算安静下来,游七奉上解酒茶退去门外。冯保悠悠道:“先前先生虽说有空会来杭州见学生,但这番来杭州怕是另有要务?”
张居正问道:“杨仲芳的案子你是知道的吧?”
冯保点头:“杨郎中是先生的同年,他的案子,学生自然是留意过的。”
他又摇头道:“他所奏数桩事,其实大都空泛,又有些犯忌不少……许多事其实意出自上,严分宜这是给皇上背了不少骂名啊。”
他逐一给张居正分析了杨继盛所写的严嵩“十罪五奸”,最后道:“其实皇上真正可能看进去的,只有‘勾结厂卫’这一奸,皇上一向忌惮大臣与内庭、厂卫往来,也正是因此陆炳是不想让他死在诏狱中的,以免更启皇上疑心。”
张居正此前对杨继盛的奏疏所知并不详细,如今听冯保细细说下来,便觉得自己对杨继盛的印象也需要修正一下。大概这些年漂泊在外任上,仕途不甚顺利,将他原有的三分耿介变成了五分偏激狂妄。他听完默然无语,许久后方道:“仲芳这性情,便是这次能救得出来,还是回家休养几年为好。”
冯保点头道:“这是为什么先生的老师不肯让他上这封奏疏的缘故。不过他这次上书被勒令下狱,照学生看来确实是一句之差,其实……若他不语涉二王,兴许是无事的。”
张居正叹息道:“你先前说裕王被唤去驾前询问惊恐停课,可是这桩事?”
冯保点头道:“正是这桩事。”
张居正道:“皇上如今尚未立储?三年多了,本以为早该立裕王为太子了。”
冯保道:“皇上一直没有放话,二王如今服色、赏赐都是一样的,裕王性情本就柔弱多思,总担忧自己不如皇上之意,常惴惴不安。”
张居正又问道:“皇上难道真有立景王之心?”
“以学生看来,皇上并无此意,”冯保含笑道,“皇上的想法,先生不妨猜上一猜?”
冯保竟然也在他这里耍花枪了,这感觉有些新奇,但张居正竟没有什么不快,他认真思索了一会道:“那皇上……莫非是因为前面两位太子皆早夭,觉得不甚吉利?”
冯保击案道:“先生果然一猜即中!”
他目光亮闪闪的,“陈师兄探过皇上口风,知道此事多半因为陶国师向皇上进言而起,皇上如今身子尚康健,便无意立储……还有一桩……二王如今都己成婚,却还并无子嗣,皇上想起自己早年子嗣艰难,或许也想观望一下二王谁先得嗣。”
张居正点头道:“皇上种种顾虑,不愿立储,难免宫中朝中猜疑纷纷,皇上的想法不能公诸于众,便只能强行压制议论。仲芳在奏章中写上这个,委实太失算了!”
冯保道:“杨郎中久在外间,对立储的微妙之事并不知情。我看皇上虽然将他下狱,但恼的就是他那涉及二王的一句话,倒不一定是对他弹劾严分宜十分什么不满。”
这话就很微妙了,张居正思忖着道:“这么说来,皇上对俺答入侵之事……”冯保压低声音道:“仇鸾虽死,皇上到底还是耿耿于怀,一度还想御驾亲征报仇呢……”张居正一怔,他倒万万没想过皇帝还起过这个念头,此事之前也无人与他说过,赶紧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如今西边情形亲征岂不是儿戏?”
冯保道:“就是去岁的事,但我也是近来才知道。严分宜再如何媚上,也知此事非同小可,万一有个差池,国家残破不说,他的身家性命也必不能保。他硬着头皮将此事给挡了回去……倒是先生的老师当时态度暖昧。”
张居正扶额道:“幸好……否则土木堡之事只怕重现眼前……”冯保冷笑道:“如今哪里比得上土木堡之时!土木堡时,京营尚有一战之力,能拱护京城,如今么……”张居正不免叹息一声。冯保道:“皇上亲征不成,恨意难消,这两年黄锦所获宠信己经大不如从前,严分宜在内庭的靠山不稳,他自然是难免焦虑,这两年东南倭患愈演愈烈,严分宜十分想在这一块有所建树。”
张居正道:“这倒难怪他派赵文华来巡视抗倭一事了……”冯保道:“严分宜目前急于在东南一带立威,所以他先将胡宗宪调来作浙江巡按,只是胡宗宪如今品级尚不足,一时难以与张经争功,这才又派了赵文华来。”
张居正道:“我今日巧遇故友戚元敬,一同拜见了胡巡按,听他所言是急于练一支新军好立下大功。”
冯保点头道:“这件事我在京中也听到些风声了,只是先生的老师那里,怕是不容易过。”
他又察言观色道:“只怕……先生在此事上,会有些为难。”
张居正道:“我初来此事,对抗倭之事只是一知半解,并无成见,若是能有些心得,自当坦然与老师剖析明白。”
冯保点头道:“学生来此处为公主督造嫁衣,实是师兄让我来观察情形,来前师兄叮嘱过,皇上心头不爽,大家总归都要遭殃,万事还是以打一场胜仗为上。我想这句话,先生也可以给你老师说说,华亭是能顾大局的人,必不会让先生过于为难。”
张居正听了,瞬间觉得心头敞亮起来,笑着拱手道:“几年不见,永亭见识非凡,如今己堪为我师了!”
冯保脸颊微红,慌忙放下茶盏,回礼道:“先生这是取笑学生呢……先生离开京师有些年头了,难免有些消息不畅,学生,学生为先生拾遗一二罢了。”
张居正看着他这模样,内心不由微微感喟,冯保的眼神中还能看出当年那个敏感细腻的少年,但他毕竟己经成为这权势名利场中争逐的一员,他对自己十分念情,自然是一桩大助力,但往后他们这师生情谊,能维系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