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略觉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我己经写信去向老师细叙赵文华所为，胡宗宪留着我参与此事，也不过是想得到老师认同。只是张督帅若是觉得断然不可，恐怕老师也不会只听我一面之辞。”
冯保点头：“这确是你的难题。”
意外之意是，你来跟我说作甚。张居正佯作不觉道：“我想你陪我去见一次张经。”
冯保诧异地看着他。“朝廷不开海禁则不能造大船，不造大船则无力出海剿灭倭寇，永亭亲自上过五峰号，与汪直同行数日，所言当更有力，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张居正诚意满满地看着他，仿佛过去这些日子两人间的那些暗潮潜涌从不曾存在过。冯保其实很恼张居正这点，在公事上有用得着他的时候，就拿私下的交情来说；若是他因为私事生气，却就又一本正经地拿公事来商讨。冯保若是不理他，未免会显得自己小气，但张居正明知他介意芙清的事，却从不曾正面跟他解释过。张居正窥他神色，小心地补上几句：“平倭一事，御马监尚置身事外，想来也不是你师兄的本意。”
冯保微微叹了口气，他虽然以身为质，促成汪直与赵胡的私下会商，但这桩功劳却是上不得台面，只能是赵文华和胡宗宪私下领情罢了。但如果冯保能在张经与赵文华会商中起了关键的作用，那便是实打实的功劳，谁也不敢昧了去。冯保只好道：“你说的有道理，只是……岂不是应该让赵文华先去张经那碰一鼻子灰，再去当说客？”
张居正笑道：“莫非你觉得今日不算是碰了一鼻子灰？”
冯保思忖了下，张经这一手确实是显得对赵文华嫌弃之极，就差没直接撵他去杭州，让他不要在自己面前碍眼。张居正又小声道：“胡赵二位己经私下托付过我，但我说，我的身份，给老师写信游说也罢了，论起去张经面前做说客的份量，还远不如你。”
张居正这样力挺他，也算是在酬还他人情了。冯保气略平了些，道：“今晚去见？”
张居正点点头道：“我提前递了名贴过去，他有让人回贴约戌初相见。”
冯保看了看时辰道：“那也不早了，我们这便出发吧。”
张居正环顾这树屋道：“这万松烟如此讨好你，总觉得不止为公主嫁妆的生意，他所图甚大，你还是谨慎些好。”
冯保本来自己也作如是想，被张居正吩咐了一句却又冷笑起来：“是是，我这等卑下之人，若是有人对我好点，自然是有所图谋。”
张居正只好闭上嘴苦笑。他想与芙清确认过制琴师一事再跟冯保说，但自从芙清随胡宗宪上路以后，不知道胡宗宪是有意无意，总让他无法与芙清私下叙话，他也只好先将这件事存在心上。冯保不理他，在案上取了笔墨写了张字条扔进藤篮中，藤篮落下，从人恭谨在下回复说去驾车准备出行。万松烟安置完诸人入住，回到自己所居的院中用饭，便有家人来汇报说张冯两人出门，不由思忖了一会张居正是怎么说动冯保的。他隐约能觉出张居正对自己的提防，也知道张居正在冯保心目中的份量，对于他的谋划来说，确是需要越过的一关。仆人说完却又略犹豫地看着他道：“还有一事……胡宗宪来此携有一名伶人，艺名芙清，今日跟院子里服待的人说，他师门与老爷有旧，请老爷择日前去相叙。”
万松烟正吃完饭，嚼着口中饭粒，胡宗宪新收的这个伶人一路来己出了不少风头，他当然也是乐于结交的。只是“师门有旧”，他忽然眉头一耸，心想：“我那日听冯永亭操琴，颇得浙操之精髓，一心以为他是琴派传人故用心结纳……莫非琴派在民间尚有传承？”
方才安顿院落，胡宗宪刻意吩咐过给芙清单独一院，不与诸人同住。与他往来，恐怕有些犯胡之忌惮，还是要寻个能坦然说话的时机才好。张冯两人到张经处，略为吃惊。张经派来迎接的属官虽然说过“嘉善是小地方，一切从简云云”，但他们想着以张经总督江南诸省的身份，至不济也会在当地征一处士绅的宅院办公，没料到总督衙门就在县衙边上多挂了一块牌子，分了两处院子，十来间屋子。这时天色己黑，房舍看起来皆低矮破旧，张经坐在一张大案后，案头点着两盏油灯，烟气堪重，也不怎么亮堂。这时虽是七月下旬，气候微微转凉，但依然显得闷热潮湿。张经站起身相迎，两眼微红，面色腊黄，眉头紧皱。张居正与冯保对视一眼，两人跟着赵文华一路吃了不少奢华宴饮，方才在万松烟那座精美绝伦的园子里出来，一时有点恍如隔世。两人上前行礼，张经让人上茶看座。冯保忍不住道：“张督帅驻节此处？委实太简陋了吧？”
张经一挥手道：“我只是懒得在器用吃喝上操心，只想将早日平了倭患，也好给朝廷一个交待。”
张居正诚心实意地道：“大人为治倭操劳太甚，江浙暑热难当，还请多保重身子……”张经正色道：“我出京就职前，与徐阁老磋商多日，徐阁老在京中竭力周旋，辛劳又何逊于我？”
张居正不由汗颜，心想：“老师再如何辛劳困苦，吃用上向来不厌精细的，你这话若是说给老师听，他怕是要觉得你嘲讽他。”
张居正这算知道了张经的性子，也不再奉承他勤俭了，径直道：“张督帅可知赵侍郎巡查海防半年，如今是什么想法？”
张经面无表情地道：“这不是正等着二位相告吗？”
张居正心头一凉，觉得张经这模样实在不像是能说动的，硬着头皮道：“赵侍郎有意招抚汪直。”
张经长长的“哦”了一声，肃然道：“朝廷几时有旨意欲招抚倭寇？我岂能不知？”
招抚这种事，历来有伤朝廷颜面，总要私下里谈到七七八八，才会有明谕发下。东南本有张经总督战事，又派了赵文华来巡查，自然是负有战事之外的责任，只是张经这样铁面无私地一问，倒让张居正一时无话可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