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几乎把在场的人都砸懵了,赵文华和胡宗宪费尽口舌,痛陈利害,张经只若顽石般丝毫不为所动。赵文华语含讥讽道:“倒不知张督帅有何平倭之策,鄙人拭目以待!”
张经冷笑道:“天下敢战之军不知凡几,何愁无人破倭?但请赵侍郎拭目以待!”
他说完就自顾自站起来一拱手道:“在下言尽于此,招抚一事,上辱朝廷,下负黎民,还请赵侍郎三思!”
这会还不到午时,他竟连饭也不用,也不等赵文华端茶,就带着从人扬长而去。赵文华看着他的背影,想跳起来放两句狠话,竟气得一时两腿颤抖站不起来,险些没背过气去。胡宗宪见状赶紧亲手给他喂了两口茶,劝慰道:“赵侍郎是没和张督帅接触过,不知道他性子,他向来刚愎,本也不容易改变主意,咱们慢慢儿劝他就是了。”
赵文华好容易咽下这口茶水,缓过劲来,怒视张居正道:“你们昨天是怎么跟他谈的?”
张居正心道:“幸好跟胡宗宪回话的时候并没把话说满……”赵文华这语气不客气,张居正看他在气头上,不好与他呛声,但也只是闭紧了嘴,一声不吭。冯保却立即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们怎么跟他谈的,岂不是己经回过了几位大人?”
胡宗宪赶紧缓和道:“他如此强硬的态度,叔大还能搬得动他来拜见你,可见太岳费了多少功夫!”
赵文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确实把话说得太硬,但这会开口道歉又似乎有些抹不开面子,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尚梦呷着茶,露出牙痛般的表情:“张督帅这个态度,要如何跟汪直回话呢?”
尚梦此人似乎有种天份,专能说出最不合时宜的话,他这话一出,赵文华的脸色煞白,气氛也越发僵冷。在场的人都是参与过那次会晤的,赵文华信心满满,也说了不少大话。这会他当然也能强行上奏,让严嵩设法在皇帝那说话,促成招抚。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嘉靖皇帝并不喜欢招抚,如果能干净利落地打几个胜仗,令倭寇闻风远遁,才是最得圣心的结局。但就连皇帝自己也多少知道,大明缺少对倭寇有效打击的手段,却又再也承受不起倭寇年年入侵洗劫的现状了。毕竟,俺答侵扰的是本就贫瘠的西北,倭寇洗掠的,却是朝廷财赋核心的江南诸省!皇帝迫切想看到江南恢复安宁,能太太平平地将租税缴到户部来,如果东南诸省大员们一起让书,认为不招抚无以平倭寇,皇帝就算不怎么高兴,也会顺水推舟认下了事。可张经上书反对,徐阶必然态度暖昧,皇帝就会对武力平乱抱有希望,局面就会继续僵持下去。戚继光和王氏昨日带着新募之军去营房安置,今日戚继光因为张经会商一事特意赶了过来,结果遇到这情形,也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寻思了下道:“未将甚是不解,张督帅如今有何妙计能出个大胜仗来不成?”
这句话一出,张居正和冯保对视一眼,也品出了其中一丝自己捉摸不到的诡异处。他俩分明记得,昨日游说张经时,张经几乎也接受了这件事,但最后突然又变得捉摸不透起来。“难道……”张居正喃喃自语,“他真有什么破敌妙计?”
戚继光皱眉道:“别的我不敢说,但张督帅手上能用之兵未将是一清二楚的,只有他亲自抓的松江卫和镇江卫大概两千人尚有一战之力,但今年几次长途奔袭,弱点也十分突出,尚远不如未将带的那五百募兵。”
这点大家也是心知肚明,要不胡宗宪也不会千方百计把戚继光调了来,还拔了钱给他专练新军。众人寻思良久,不得其解,胡宗宪劝解道:“张督帅若是真能请来一支天降神兵平了倭寇,大家伙不用费心费力也能跟着升官发财岂不是好?赵侍郎也不用太忧心了。”
其实胡宗宪言下之意,是根本不信张经能有什么妙计突然除了倭患,所以觉得不用为了些事发愁,待张经焦头烂额的时候,自然还要回过头来找他们。赵文华念及之,也终于缓过劲来,恨恨道:“也罢,大家都等看着张督帅大展神威罢。”
这时尚梦摸着肚子道:“饿得恨了,这个张经,连饭都不吃就走了,也忒不给面子。”
赵文华一拍桌道:“传宴!他不吃,咱们吃!”
胡宗宪笑道:“以此间主人的手笔,操办这宴席必定不会流俗,不好好享用一番岂不是浪费了他一片心意?”
赵文华这时思路清明起来又道:“没能说通张经,也需给汪直一个交待,只好再劳动万松烟了。”
胡宗宪笑道:“那是,那是。”
他二人对答时的表情有点微妙,张居正忽然计上心头,心想:“莫非胡宗宪会暗示汪直加大侵扰浙江的力度,让张经狠狠地失一回脸面?”
但他又摇了摇头,觉得其实不必如此,就算赵文华好言相劝,汪直失望之下,不再约束诸倭寇,也足够让沿海诸县焦头烂额了。这时胡宗宪派了人去宣宴,又召万松烟入席。万松烟此时人却在戏台后面,貌似亲自带了管家检查宴会安排的细节,走到上好妆的芙清面前,深深地揖了一礼道:“辛苦芙老板了,我家戏班子粗鄙,不堪侍奉诸位大人,还请芙老板让他们开开眼界。”
芙清微笑道:“师兄何必这般客气。”
万松烟凝视他道:“不知芙老板何出此言?”
芙清道:“此前在苏州,师叔曾有言,中土之大,得罪了我那仇人,怕是无存身之处,但师兄或能载芙清远渡重洋,在异域得全余生。”
芙清边说,边信手抚弦,几个弦音过后,万松烟便陷入了沉思。万松烟道:“即如此,为何你并不曾来寻我?”
芙清叹息道:“我虽只是一个伶人,却也有家国之思,背井离乡后,哪里还有人愿听我一曲,作我的知音?”
万松烟笑道:“师弟的知音是谁?容我猜上一猜,那位……太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