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送走万松烟，将芙清带回杭州，一路上尴尬至无语。他将芙清留下一事跟胡宗宪说了，“万松烟临走时交待了，芙清可以先住在他杭州的宅子里。”
胡宗宪明显地脸上带了喜气，道：“我想过了，不如让芙清回避个半年，再换个名字，以后少在人前献艺便是……辛苦你了，明日晚上给你设宴饯行。”
张居正刚想随口应下，忽然想起冯保说过的明月楼之邀，赶紧道：“我明日己经应了朋友相邀，不如改后日吧。”
胡宗宪道：“你连夜奔波累了，歇上一日也好，我正好去帖子把何心隐和戚继光喊回来。”
戚继光惦记着他的新军，张经被锦衣卫带走后他马上就回去了军中，何心隐听说他的矮炮大展神威，也一同过去观摩。张居正想着路上遭遇，随口道：“让戚继光当心点，最好把新军带回嘉善的营地，我路上见那边狼兵不怎么规矩的样子，若是惹出兵变才是大祸呢。”
胡宗宪道：“这倒不至于，张经走之前还特意见了瓦氏，再三叮嘱过他们不要惹出祸端。狼兵们的军饷抚恤，都从南直隶兵部发出，我前些日子过问过，倒是足额发下了。”
张居正这样说的时候，其实也略有担忧狼兵作乱，又给张经加一重罪名，但张经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件事，再看胡宗宪说得这般笃定，想来赵文华和胡宗宪都是知道轻重的人，也不愿意见倭乱之后紧接一波狼兵之乱，真要不可收拾了，他们也是要倒霉的。张居正放下心思，回去洗澡更衣，好生睡了一觉，到了约定的时分，吩咐游七将敬修梳洗穿戴好，便去明月楼赴宴。夜空如洗，明月高悬，风送莲香，浪逐彩舫。张居正与冯保想到去年在此重逢，如今又要在此践别，生出依依不舍之心，不免多喝了几杯。敬修也凑热闹喝了几蛊桂花酿酒，早早地趴在一边睡着。冯保怜爱地抚摸着他脑袋道：“敬修天资聪颖，若是好好督着他专心求学，必能如你一般科场夺魁。如今内阁诸位大佬，并无一人子嗣有登榜的资质，没准你能越过严、徐，有父子共入内阁的荣耀呢。”
张居正喷笑道：“你这也想得太远了，幸亏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在，给别人听到了，怕不是要笑我痴心妄想呢。”
冯保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好痴妄的，朝中那些大人们的事，从前或许不尽知，如今我们还有什么不知道？难不成，你竟没有信心胜过他们，执掌朝纲吗？”
张居正想到徐爵家事，放下酒杯，沉吟道：“诸公各有各的难处，或许等我到了他们的位置上，我也只能成为全力挣扎保重名位的庸臣罢了。”
冯保温言道：“你必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张居正怔怔地道：“为什么？”
冯保却答非所问道：“今年倭寇入袭江浙尸横遍野，百姓财物损毁无数，张经虽无大过，但难逃重刑，这一案牵累到的官员更不知凡几。我看这一切尚能从容，只因我确信胡巡抚的招抚之计将能给沿海百姓带来长久的太平。我父亲的冤案，是严嵩与黄锦一手炮制，这几年来，我几乎连自己都忘了在宫中的目的是要报仇。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机，但我更知道我总有一天能办到——到那一日，不知有多少素不相识的人会被牵连，便如当年我父亲被夏言案连累一般。所以太岳，你必定要成为比严分宜、徐华亭更有利于国民的良相，这样我才能告诉自己，可以心无挂碍地放手报仇。”
张居正从来没有想过冯保对自己期许如此之深，他怔愣了一会，问道：“若是，没有我呢，或者我当真归隐不出，你就不报仇了吗？”
冯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岂能容你归隐不出！我这三年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当我是闹着玩的吗？”
张居正带着醉意道：“原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他本来戏语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会写那么多信的”，但话到嘴边终究觉得不妥，还是临时改了道，“想跟我学经史呢。”
冯保给他倒了盏茶，笑道：“你快喝醉了吧？潘先生待我极好，教我唯恐不尽心，我还有什么必要非得写信问你的不成？”
张居正失笑道：“原来你问侯我，也是另有所图。”
冯保自斟自饮了一杯：“我父亲正直刚烈，他若地下有知，必定是愿我随他死了，也不愿我成为奸佞之人，可是我即生为内臣，史册昭昭，又如何脱得出佞幸两字？便是有几个能以忠义传名后世的，无不是国破城倾，随着君王殉国而己。我虽恨昏君，但这样子的忠义，倒不忍心沾上身来。”
张居正觉得，这时快喝醉的显然是冯保，他双颊染酡，笑语盈盈，说的却又是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语。单论姿容，芙清神清骨秀，虽然略长几岁，倒还胜出冯保少许，但此时的冯保却自有一种绝决倾世之美，如烟花般绚丽莫可逼视。张居正夺过他又想去抓的酒壶，用力扔开，道：“我答应你，我会做到你想要的一切，让你问心无愧。”
冯保扔开手中折扇，抱着他的胳膊，低声呜咽起来：“白圭，幸喜我这一生有遇上你。”
张居正感受着自己夏衫的薄袖被温润的眼泪一点点湿透，深吸了一口气。然而这时他目光忽然落在冯保扔在一旁的那柄折扇上，这扇面绘的是一幅锦鲤戏水图，笔法颇有可观，但还不足为奇。而题款小字却是“赠双林贤弟玩赏”，扇面下坠着的那一枚玉坠，近处看来更是晶莹剔透，堪为传世之宝。张居正情不自禁抚着他头发道：“永亭，这扇子是，万松烟给你的？”
冯保正沉迷在张居正难得的温情之中，全没想到他忽有这一问，迷迷糊糊地抬起眼来道：“是啊。”
“那这双林，当真是他赠你的号？”
张居正又问道，语气颇为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