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脸色一时都尴尬下来,虽然大家背后腹诽起祖制来是一套一套,但都会说太祖皇帝立的制度是好的,只是不太适合现在的世道了,像何心隐这样认定祖制是错的,要走他所创的“古礼正道”的,也就独此一家了。平素大家都瞧在何心隐的师门、身手、火药配方的份上,当面不太驳他。张居正想着他在海岛上一呆几年,大概有点唯我独尊惯了,如今要回到内陆来,再这样说话只怕要惹到麻烦,而胡宗宪和徐阶正忙碌着给他弄一块地办聚和堂,若是他出了事,难免牵扯众多。张居正便忍不住道:“夫山先生,告别在即,学生有一番肺腑之言,冒昧说与先生听一听。”
何心隐道:“但说无妨。”
张居正道:“夫山先生有没有想过桃花岛败亡的缘故?”
何心隐一愣道:“自然是倭寇侵袭。”
张居正却笑道:“以学生看来,并不是。”
何心隐面色凝重道:“原闻其详。”
张居正道:“夫山先生有没有想过,若无倭寇,你这桃花岛,根本建不起来呢?”
何心隐手中酒壶往桌上一顿,面色不善道:“太岳何出此言!”
“若无倭寇,则无朱纨之禁海,若无禁海便无沿海逃散之民众;若无倭寇,朝廷不会放着沿海岛屿成化外之地;若无汪直需要你的火药配方,传令众海盗不得掠扰桃花岛,桃花岛亦不可能安稳经营数年。”
张居正一口气说下来,呷了口茶歇了一歇方道,“若无汪直照拂,桃花岛岂不是数日间便被倭寇攻陷?”
戚继光拍案道:“太岳说得十分有道理!”
何心隐冷冷道:“那太岳以为,我桃花岛是因何而败?”
张居正坦然道:“自然是因为人不够多,兵不够壮,不足以抵挡倭寇侵扰,若是朝廷平定了倭寇之乱,腾出手来,也绝不会许桃花岛长久地下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居于王土便要交税服役,先生这桃花岛,必定不能永远成为世外仙境。”
何心隐此时大概知道了他想说的,“哼”了一声道:“等我回了江西正式打起‘聚和堂’的旗号,四野乡老见了,自然会心羡效从,何愁人不够多?”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内心暗暗摇头,心想他在孤岛之上,说话一家独大,方能管束得住这些岛民不生私心不蓄私产,到了内陆又谈何容易。“……不过,太岳所说纳税一事,倒需要好生思量一番,若按官府户册收税,不免苦乐不均,而我堂中之人,断不能有此差别,从前倒没想过此节,谢太岳点醒。”
何心隐举起酒杯,遥遥敬张居正。张居正没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劝诫,本来想引导他审视自己这理论之不足,却只得了他这样一番感悟,也只能苦笑一罢了。胡宗宪见谈成这样气氛己有些尴尬,便举杯道:“来来来,大家再共饮一杯,祝太岳回京后鹏程万里,一展雄才!”
芙清这时便也过来,给大家斟酒,张居正不无感慨道:“在座诸位皆一时之才俊,胡巡按这句话,我借花献佛,与诸位同勉罢了。”
他饮下这杯,又自斟满上,举起来敬胡宗宪与戚继光道:“我若能托胡巡按吉言,回京参赞军机大事,必定竭尽全力在中枢为诸位斡旋,扫清障碍,元敬兄尽管在战场上放手施为,教那些倭人晓得我中华儿郎的厉害!”
戚继光听了这话豪兴大发,拉着张居正一口气灌下数盅,众人直喝到酩酊大醉方散,迷迷糊糊还能听到胡宗宪说要明日辰时送他出城。张居正含糊应下,一旁依稀有人来掺扶他,他以为是王安过来,便也扶着那人的手坐下。依稀觉得耳畔有人抚一支《凤求凰》,隐隐约约,有声音温雅轻诉,“你如此无情,我却为何依然对你念念不忘,今夕一别,重逢无期,善望珍重……”张居正一整日里都惦记着昨日与冯保争吵之事,听着这琴声,不自觉便以为是冯保赶来话别,一时喜极而泣道:“永亭!”
琴声骤然断绝,良久只闻一声悠悠叹息。次日张居正在宿醉中醒来,但觉头痛如裂,眼前天旋地转,王安赶进来扶住他道:“天刚亮,老爷还可以再歇一会。”
张居正醒醒神道:“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王安挠了挠头道:“胡大人好生客气,连小人们也赏了一桌席面,小人吃酒吃得有些迷糊。与老爷一起,都是胡大人府上的兄弟们送来的。”
张居正怅惘了一会,昨日自己听到的那琴音和温言软语莫非只是幻觉?他就着王安的手喝了几口茶水,醒醒神道:“罢了,即已经醒了,不如早些洗漱收拾完毕去码头吧。”
王安应声,给张居正端了洗漱用具过来,张居正忽然觉得临窗的桌上有一物看着眼生,问道:“那是什么?”
王安拿起来看了眼,却是一个小药葫芦,下面还压着一张花笺。王安寻思了一会,突然悟道:“似乎是昨夜给老爷更衣的时候从老爷怀里拿出来的。”
张居正起身拿过来一看,那葫芦上写着“枇杷膏”三个字,纸条上用清秀的字体写着方子。张居正的眉心愈攒愈紧,这时他突然便忆起了昨夜还有人在他耳边还说过很长很长的一段话,这时竟完整地回响在了脑海中——“上回辞君而去,留浮青相赠,那是与我同名之物,我都舍得赠了你,却没留给你这方子,是想着往后能年年配置了送来,或能得君一纸谢笺。只是漂泊无定,便也没能如愿。这一回,不如就留给你了吧……”张居正便知昨夜大家醉后宴散,芙清必然做了些手脚,他一番情意款款,往日就算不足以令张居正动心,却也足以令他动容,此时忆起自己将他误作冯保,竟有无限躁恼。心思被人窥去,自然是羞恼难当;胡宗宪愿为芙清担下偌大干系,芙清依然待他不够诚心,也让张居正有些不齿;而张居正却更有一桩隐约的担忧,或许……这是万松烟的授意?芙清当时原答应过出海,却临时反悔,如今送别之时,还要做足姿态,总觉得他是拿一腔深情来套住自己,让自己始终不能与他撇开干系。张居正一时气恼道:“拿纸笔来!磨墨!”
他扬扬洒洒地写了一封信,说到自己与芙清并无深交,受之有愧,膏方退还,回京后,亦会将“浮青”送还。遥祝芙青在胡宗宪处能琴书自娱,岁月静好,你我之间,再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