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他用几乎哀求的眼神盯着杨继盛,心想:“我为哄你连谎话都说了,你可别再犯犟了。”
杨继盛凝视他许久,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叔大待我厚意,我,也很想信你这句。然而你可记得当年你们送我去南京时,我说过的话吗?”
张居正寻思着当时情形,还没想出来,杨继盛已经轻声道:“便如战场之上,有人运筹帷幄,有人支应粮草,有人舌战三军,有人用间使计,这些我都不如诸位,便不与诸位争了,这冲锋陷阵的差使,诸位年兄也不能与我抢去!”
张居正嘴里泛起一阵苦味,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无法打消杨继盛求死之念了。“我相信叔大你并非谄媚奉迎之人,但我更知道你为了救出我,做了些未必公正的事。你将来或许能为名臣,挽天下狂澜于即倒,如今便成全我,让我做那仗马之鸣,报丧之鸦,以这大好头颅警示天下!”
张居正默默地一揖到地,道:“仲芳英名,必将流传千古。”
杨继盛道:“我于黄泉之下,定能听到叔大拨乱反正的喜讯。治国安民这艰难之事交与你,容我偷个懒罢。”
张居正踉跄而出,从昏暗的牢房中走到天井,满地骄阳,令他目为之盲。他耳边听着骆思恭的问候,内心又泛起在夏言死去那时的怆惶,但杨继盛却又与夏言有些不同。夏言死时于世局已灰心丧气,却怀着毕生郁愤之气,不愿再对皇帝低头,死于疯颠;杨继盛却相信一切终会好起来,他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死于执念。张居正却无法有杨继盛那样的乐观,他甚至不能给杨继盛一个笃定的回答,让他安心地赴死。这数年来,他渐渐看穿大明华丽的外袍之下,包裹着的满是腐烂与脓疮的病躯。他虽然不知道杨继盛都经历了些什么事,对世局如此悲观,绝决地用性命攻击他心目中一切罪恶的源头——严氏父子。但他救世的焦虑迫切,张居正却完全能体会到。然而张居正比他更清醒地知道,要拯救大明,他的敌人将遍布宫里宫外,朝堂上下,万里江山,以至于他的挚爱亲友都或许有一天,会站在他的对面。他真的能做到吗?张居正被骆思恭送出诏狱时,游七见他面色惨白,赶紧上前扶住,问道:“老爷莫不是被牢里的阴气冲撞到了?赶紧回去喝碗参汤躺一躺。”
张居正定定神道:“不要了,你将车赶来,送我去一趟徐府。”
张居正赶到徐阶府上,告之探望杨继盛的结果,拱拱手道:“学生无能,劝不了仲芳。”
徐阶长叹一声道:“仲芳这性子……或许,明日再换王世贞他们挨个去劝一劝。”
张居正默然,显然并不认为其他人的劝说能生效。徐阶也看出来他的意思,师生闷闷地对坐了一会。徐阶道:“你我虽有师生之份,但严分宜对你一向青眼有加,诸般提携,说来惭愧,我这个当座师的为你所做之事,倒并不比他更多。今日老夫正经问你一句,你对严分宜是个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