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听张居正话中有话,却也不肯放过他,硬拉着他一道往徐阶府上去,却吃了个闭门羹。这对王世贞可是桩新鲜事,徐阶对他们这些门生,向来爱护有加,更何况张居正一向在徐阶府上随意出入。王世贞一时气不过,便要在徐府门口等候,徐府门房客客气气地把他往穿堂里带去,那厢挤满了求见徐阶的官员,竟连个座位都没有。王世贞满怀怒气,依然不肯轻易放弃,在门口站了半晌,直到有些官员开始对他二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边两位是谁?”
“那一位我认得,是刑部王郎中,大同王巡抚的公子,另外一位有些眼生,近年不在京里吧?”
张居正扯了扯他袖子道:“走吧,莫要在这里惹人笑话!”
王世贞咬牙切齿道:“今日老师不见我,我明日再来,总不能一辈子不肯见我!”
张居正叹道:“老师虽然待人温和有礼,但主意已定,却不会轻易动摇,你这又是何必呢?”
王世贞颤声道:“我不信老师就这样看着杨仲芳去死!”
张居正道:“我们能为他做的,都做了,你也去狱里劝过他了,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吗?”
王世贞怒视张居正:“你也是这样想的?”
张居正坦然道:“不然呢?你以为你这请愿书递上去,真能救下他来?”
王世贞颤声道:“总要一试!”
张居正道:“未必能救他,但一定会触怒皇上!”
王世贞气愤地一把抓住他袖子:“不止吧,你或许还怕触怒严氏!”
这时王世贞声音稍大,穿堂里的官员们隐约有些听到了,不由纷纷看过来,侧耳倾听。张居正察觉到,皱眉:“这里人多,你小声点!”
王世贞这会见不着徐阶,只能拿张居正撒气,怒道:“小声什么?被我说中了心思吗?”
张居正拂袖而走:“看在你这几日着急上火的份上,我不跟你见识!”
王世贞追了上去,在后面跳脚嚷道:“你们怕,我王世贞可没怕过!这请愿书,没了你我也要递上去!”
这下徐府门口众官员再也坐不住,追出来看了好一会热闹,不过半日,徐阶师生间的事,就传遍了京城。次日王世贞的请愿书被递到了内阁,他倒也收集了千来个签名,严嵩看着这些签名微笑道:“徐华亭的门生皆有不凡之处啊,王世贞这篇奏折写得文笔如刀,能说动这么多人联署也不容易了。”
徐阶叹气道:“皇上已给了杨继盛上书请罪的机会,他却不肯,还能要皇上如何?”
严嵩问道:“听闻他昨日还上你府上闹了一阵?身为门生,对座师如此无礼,也算一桩奇谈了。”
徐阶道:“他们同年间情谊深厚,我虽然不想再看他胡闹,但也不忍心怪罪他,就这样吧。”
严嵩道:“其文可观,其情可悯,这篇文章,还是呈上给皇上御览吧。”
严嵩提笔写票拟,徐阶微微开口,有心阻拦,最终狠狠转过身去,处置其他公务去了。这封请愿书送进司礼监,黄锦看了会意,赶紧送去西苑给皇帝过目。果然皇帝大怒,当日就将今秋大辟的名单批转回来,内里杨继盛的名字赫然在目,并让司礼监起草一封诏谕,将那千人请愿书上署过名的全都训斥一顿,又着重点名了王世贞,让内阁商议从重处置。黄锦将起草诏谕的事交待给了马广,马广写了半日,见冯保在庭院里面晒太阳喝茶,十分闲适的样子,心中好生不爽。他将草稿揣在袖中来寻冯保,不怀好意地笑道:“永亭好生惬意,师爷派下无数活来,倒将兄弟我累得腰酸目眩。”
冯保给他倒了杯茶递去,微笑道:“能者多劳啊,来品一口看如何?”
马广老实不客气地一手接了茶来,一手将草稿递给他道:“永亭来帮我瞧瞧,这篇诏谕写得如何?”
冯保接过来一看,便知是为何事,杨继盛竟然不肯上谢罪奏章,这件事也颇有些出乎他意料。他想着自己帮裕王写的那篇奏章也费了不少心力,没料到杨继盛竟不领情,倒让张居正的一番苦心也白费了。他猛然又想道:“不知他有没有在请罪书上署名?若是署了有名字,也不知道会不会对他起复一事有妨碍。”
冯保心中一动,终于知道此人来寻自己所为何来。他佯作并未想到这一层,指了一二处用典不当,措词粗陋的与他说了。“请教永亭果然是没错的!”
马广笑吟吟地看着他,将手头的茶吹温了,一口闷下。冯保见他这般牛饮,微微皱了下眉头。马广不以为意地放下杯盏,笑道:“我疏懒惯了,不比永亭是个雅人,能耐得性子品茶。”
他接过草稿来,摇头晃脑道:“这些读书人也是读得迂了,杨继盛那般不知好歹,皇上给了梯子都不肯就坡下道的,还再次联署上书求情。这不是彻底把皇上惹恼了?杨继盛明日就要处斩不说,这些署了名的,也个个都没好果子吃!”
冯保似笑非笑道:“咱们是生得晚了,没见过大礼议那会朝中大人们,为了跟皇上争,三天两头有跪在宫门口挨板子的,如今这点阵势这又算得了什么?”
马广见冯保这般沉得住气,只好悻悻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也不是每个读书人都这般不知好歹,也有那会趋利避害的。”
他的意思如此明白了,冯保就顺着他问了句:“哦,你说的是谁?”
马广嘲讽道:“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但凡在京里的,只有张居正没有署名。”
冯保垂下眼睫道:“原来如此。”
马广却不想轻易放过这个能奚落他的机会:“上回见裕王那封奏章上提到杨继盛,想来必定是永亭受张居正之托,向裕王讨了情面。可惜啊,那杨继盛不领情,张居正又当了缩头乌龟,倒是白费了永亭这般苦心周旋了。”
冯保端起茶壶,觉得手心发痒,十分想把这一壶水都泼到马广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