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文华阁里是大学士李本讲《春秋》，本来申时三刻就已讲完，景王却提了许多问题。李本自然得耐心为他讲解。裕王一心惦记着自己昨天新的一只蝈蝈儿，满心不快，却也不好意思提出先走，暗自翻了无数个白眼。李本一开始倒还挺高兴景王如此好学，但渐渐地他发现景王的提问颇有些颠倒错乱处，分明是刚刚问过的题目，又跟转车辘轱似地再问了一遍。李本好不耐烦，便几番起了话头想结束，却都被景王又强行拖着一问一答下去。李本细看他神态，只见他额角生汗，两眼无神，分明是神思不守的模样，不由觉得十分古怪。最后实在忍无可忍道：“景王今日大约有些疲累了，好学不在一时一日，贵在持之以恒，还是先下去将文章读通顺了再说吧。”
裕王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平素里景王多半要瞪他一眼，这会他却似乎顾不得裕王，茫然地东张西望。李本起身拂袖而去，一旁内侍们上前收拾他留下的书本，服侍两位王爷出来。裕王终得自由，跟景王随便作了个揖便带着张维撒腿就跑。景王却道：“本王，本王有些累了，要歇一歇。”
内侍们面面相觑，但也不能强行赶走景王，只好给他沏了茶陪着。眼看天色渐渐黑了，他们觉出不对味来，试探着上前问道：“王爷，这宫门快要下钥了……”景王暴躁道：“那又如何？”
文华阁的内侍被他一声暴喝，吓得后退好几步，不敢再作声，只在心里骂道：“我倒要看你能不能在这里坐个通宵。”
正想着，景王近侍匆匆走入，在他耳边悄言几句，景王一时面现喜色，似乎这半日跑丢了的神魂终于回来了，起身整了整衣冠道：“天色是不早了，本王这就回去了。”
文华阁内侍们目送景王匆匆远去，不明所以地议论了好一会。景王上了轿，见轿椅软垫上放着一枚祖母绿扳指，赶紧套入指上，松了一口大气。轿子抬回到景王宫里，景王妃己经哭闹了两个多时辰，再如何泼辣，气力也跟不上了，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泣着，黄锦十分有耐性地跟她接话。见到景王大踏步回来，黄锦固然是如蒙大赦，景王妃虽然不知实情，却也立即收了声——她早就想找个由头收场，怎奈黄锦一直好脾气地陪着她演苦情戏，竟让她一直无法停下来。景王拱了拱手，十分显眼地将祖母绿扳指在黄锦面前晃了晃，故作讶异道：“今日回来得晚了，黄掌印为何在本王这里？”
黄锦心想这拖得可有些久了，也不知皇帝那里是不是糊弄得过去，勉强笑道：“奴婢奉旨前来……”黄锦装模作样胡乱清点了一下，问景王讨了那枚祖母绿扳指回去复命。嘉靖皇帝等了好几个时辰，起先怒不可遏，催问了好几次，这会己经渐渐平息下来，听宫女们唱了一会道曲，自己看了一会经书。这时滕祥匆匆上前奏报说黄锦回来复命。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好一会没有言语。滕祥弯着腰，局促地偷偷瞥了他一眼。皇帝心想，这都三个时辰过去了，足够他们寻到严世蕃将那扳指调换回来了。他对黄锦的心绪有些复杂，黄锦阳逢阴违，将这桩事糊弄了事，他自然是怒的。但若查证了有此事，他要不要从严处置景王和严世蕃呢？他却又一时还没完全想好。严嵩已老，若无严世蕃辅佐，难以在内阁支撑局面，而目前内阁里的几个人，不论是谁代替严嵩坐在首辅的位置上，都不会像严氏父子一般做事合他心意。更何况他虽然早确定由裕王为储，但内心忌讳臣子与裕王亲近。近年来他虽然还像过往一样虔诚地寻仙求道，但渐渐在心底深处也明白，自己大概宿缘未到，肉身不朽的境界还有点渺茫。他开始感受到一个普通人对衰老的畏惧，害怕有朝一日醒来，发现身边的臣子将自己视为将死之人，纷纷围着新君献媚，自己将在一无所有的冷清中不甘地死去。严世蕃若是与景王勾结，便是往死里得罪裕王，他父子便绝无可能为了在新朝立足而背弃自己。然而……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糊弄自己，就这样放过他们？陈洪就差没明摆着指称黄锦会向严世蕃通风报信了，自己依然把这件事交给黄锦去查，可黄锦是怎样回报自己的信任的呢？便是自己决定不要查办严世蕃，这个恩旨也应该由自己来下！嘉靖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滕祥弯着腰，保持着请示的姿态，没得皇帝开口，不敢擅自乱动，但时间一长，腰委实酸得难受。他怕御前失仪，小心翼翼地将重心在左右脚之间换来换去，稍稍活动一下。就在滕祥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外面又有内侍来报：“禀皇上，御马监陈洪求见。”
皇帝抬了抬眼皮道：“召。”
滕祥趁机退在一边站直，一时不知道是应该感觉轻松呢，还是愈发忧心。陈洪匆匆进来，奏报道：“皇上！臣奉旨查内官监偷盗一案，前去锦衣卫诏狱中提审案犯周海，却被人无故阻挠，拖延了许久，臣终于提到周海时，却发现，发现人己经死了！”
“咣铛”一声，皇帝身边有器物坠落。陈洪责难地向小白瞥了一眼，小白慌乱地捡起手上捧着的法器。皇帝怒视他一眼，喝道：“滚出去！”
小白失魂落魄般退出。陈洪的怒气也不比皇帝小。他安排小白充任皇帝身边的道僮，自称孝烈皇后上身揭露真相，其实也没真以为能哄得皇帝信之不疑。皇帝虽然迷信，但小白是李芳的名下，这在宫里是人皆尽知的。黄锦办这桩案子针对李芳，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但皇帝如果真恼了黄锦等人所为，很有可能就顺势认了小白这番装腔作势，以“孝烈皇后指斥”的名义把黄锦等人严办。而小白有这一番机遇，大有可能取代滕祥成为皇帝的近侍，日后自然能与陈洪彼此呼应，在宫中呼风唤雨。这几日皇帝都将小白如常带在身边，看起来陈洪的这个计划很有实现的可能，但是关键时候小白沉不住气，却要前功尽弃。皇帝在这一瞬间做出了决定，面无表情地道：“宣黄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