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知道他实是指斥自己过于拘泥,他想或许周海正是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爱惜令名,拼死也不愿污损了自己的清誉,才死抗着不认的,不由又悲从中来,大哭一场。冯记的老板指挥四个伙计将棺木抬起,冯保和小白将李芳劝了回去。两人上了车,跟在抬棺人后头。周海如此年轻,自然不曾买下墓地,如今将送往大觉寺中停灵,做几场法事,过了七七,再徐徐图之。冯保问道:“给他家里人捎过信吗?”
小白道:“三日前捎过了,暂没回音。”
周海家在保定,若是得了消息便来人,这会也该有人来了。周海七岁就进宫,再没回过家,提起家里的事,便是又往家里寄了多少银钱。从前听他说过家中靠租人田地过活,住着两间土房,但算下来周海进宫这些年,攒下的打赏银子也有五六十两了,足够盖个像样房子,置办两三亩田地。冯保道:“他们家会来人的吧,别的不说,总要来有没有留下下什么东西。”
小白短促地冷笑一声道:“那是。”
冯保道:“他活着的时候,省心俭用都为了养家,如今他没了,不能让他放心不下,若是他家里来人了,跟他们说,以后每年给他们二十两。他们每年清明来京里扫墓就给。”
小白不屑道:“我的师弟,我自会照应,不劳你费心了。”
冯保冷冷道:“你照应?你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小白默然,片刻后艰难地支吾出几个字来:“你,帮我去跟陈掌印说说……”冯保摇头:“这是你师傅点头了的事,师兄已经给你找好了地方,要派你去南京,只是你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小白怔怔地落下两行泪来,艰难地道:“我走了之后,我师傅就得拜托你了。”
“这是自然,何需多言?”
冯保郁郁地道,“你不要怪我师兄,他能这样安排已经是极好了。”
小白摇头道:“我谁也不恨,只恨自己无能。”
冯保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这支没有人哭丧,却有两个内官相送的抬棺队伍进了大觉寺后门,引起来往香客们些许注目。不过内官去世,在大觉寺停灵也是常事,看着议论两句,便也不足为奇。一名妇人神色紧张匆匆而行,险些撞上抬棺伙计,赶紧陪了两句不是,拐弯抹角走进一间偏僻无匾的殿宇。殿中供奉着药王菩萨,香火冷清,她在蒲团上跪下,虔诚地上了三柱香,往功德箱里扔了好大一块银子,嘴里念念有辞。“祖师菩萨护佑,护得我家官人逃得一条性命,弟子感激万分,必将吃斋行善,以报菩萨大恩大德。”
妇人叩首三下,殿中却传出一个声音来,“程娘子谢菩萨作甚,谢我是正经吧。”
妇人被唬得瘫在地上,但见殿梁上有人一笑,眼前一花,便有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落在了她面前,却是苏福。妇人捂着胸口勉强站起,神色不知是惊是喜道:“老丈!老丈果然说的不错!”
她说完又冲着苏福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又将一封银锭拿出奉上。苏福看那整封没开,大约是一百两,对程家来说也算一笔巨款了,推拒微笑道:“说笑罢了,程娘子当什么真。”
程娘子不肯收回道:“虽是菩萨慈悲,引老丈来见我,却也是老丈诚心点拨,我家官人说,说这桩事,多半还是老丈背后另有高人指点,便是不谢老丈,也要孝敬老丈身后的人,这份礼,万万省不得!”
苏福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家官人即有这见识,便该知道,这桩事牵系甚广,点拨你的人自有所得,这些些银钱哪在他们眼中,你省下给你家官人补补身子是正经……我听说他受了刑,眼下情形可好?”
程娘子感激道:“我家官人是挨了一百杖,不过用刑的军爷们手下留了情。”
她偷偷瞥了苏福一眼,隐约觉得这件事背后,也有他说的那些“高人”们的存在,“皮肉伤看着重,却没伤到肺腑筋骨。家里有祖传的治外伤的膏药用上,过个十天半个月便好了。”
苏福道:“这便好,你们治好了伤,最好搬离京城,换个地方安生行医,那生子的方子,从此就烧了吧,省得殆祸子孙。”
程娘子频频点头道:“老丈说的是,我家官人也是这样打算的。近日,我家宅院附近,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入,这京城确实是住不得了。”
苏福听了便知是严世蕃猜到程太医背后有人支招,派了人监视,庆幸自己谨慎,从不曾在程家露面。他道:“你不必理会那些人,回头搬家的时候,我会看护送你们一程。”
程娘子又说了许多拜谢的话,那锭银子实在送不出,只好揣回怀里,满怀感激地出去了。苏福目送她离开,又在附近踩了会点,确信并无人跟踪,才回去崇文门外的宅子里寻到张居正,跟他说了程太医的事。苏福疑惑道:“我听说黄锦急忙让人从严世蕃处取了那枚扳指还给景王佩戴,按说程医士这是犯了欺君之罪,却为何处置如此之轻?”
张居正笑道:“黄锦让人去取扳指,其间岂能不拖延时间?他复命晚了,皇上岂能不心知肚明?皇上即知程医士供述为真,便是不想将这桩事捅开了,也不会执意要将程医士处以极刑。”
苏福恍然,又道:“说起来,今日我在大护国寺还瞧见小公子了,他似乎是给那名内官监冤死的小内官冶丧。”
张居正叹道:“那个小内官,我也有所耳闻,是与他一道进宫,极亲近的小兄弟,也是运数不好,撞上了这件事,他这会也应该十分难过了。”
张居正一面说,一面心里微微得意。程医士这件事,是他听说宫中生变后的即兴之作,竟隐约与冯保所为呼应得十分圆满,也不知冯保有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