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增呆愣了一会，隐约觉得冯保说的或许没错。他性情暴躁凶顽，那些微妙的人与人之间的盘算是有些应付不过来，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不懂的事问马广，马广总能给他拿个主意，不知不觉便当成了大哥在看。现在马广死了，又是代替他死的，他便觉得前路一片茫然，深夜自省，没来由地一阵阵心虚胆怯。现在他仔细回想，其实也能隐约猜出来马广进司礼监，自己去东厂后，马广在他与黄锦之间耍弄过不少花招，这样一想，便越发觉得自己不能再在京里呆了。陈增咬咬牙，抹了眼泪道:“冯哥，过去我是做过些对你不敬的事，兄弟我也不能空口白牙地来求你帮忙，但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你或许是感兴趣的。”
冯保瞥了他一眼道：“你先别说，让我猜一猜……你要跟我说，是黄锦让你去跟严世蕃透露消息，说皇上有心将裕王撵出宫去，立景王为储吗？”
陈增身子一震，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冯保一笑道：“马广告诉我的。”
陈增越发茫然，这个消息果然超出了他脑子的理解范围。冯保自言自语道：“黄掌印想误导严世蕃，但严世蕃迟早会反应过来，这消息不论是他自己，还是滕祥去说，都会招致严世蕃极大反感，要是个关系疏远的，又怕他不信——所以你这样的正好，说起来是他嫡系的名下徒孙，其实随时可以抛出来平息严世蕃的怒气。”
陈增虽然没明白前面冯保所言“马广告诉我的”这句话，但后面这几句却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他终于懂了自己这几天的畏惧从何而来，虽然黄锦和滕祥都待他更和颜悦色了些，他却只觉得自己本能地害怕他们，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们。陈增抹着眼泪道：“我知道冯哥你最聪明不过，这些事瞒不过你，但我是个知好歹的，你今日救下我来，总归有一日，您能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你一个疯狗似的货，我能用得着你？”
冯保冷冷地往地上唾了一口，陈增正垂头丧气着，预备离开之时，冯保却又悠悠地道，“不过呢，黄掌印若是想让你顶锅，我却偏不想让他如意呢。”
这句话也稍有点绕，陈增寻思了片刻才想明白，大喜地一把抱住冯保道：“好哥哥，就知道你是个善心的。”
冯保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掸了掸衣裳，道：“你也不过是想去外任上罢了，说不定还正合你师爷心意呢。只不过你现在品级不高，出去了也没法独当一面，这个时候你自己去提，你家师爷会有些疑心罢了。若是我师兄要分派你出去，他应该就顺水推舟许了。”
陈增大喜过望，连连作揖道：“谢过冯哥，谢过陈掌印，回头我必定多多孝敬你们。”
冯保道：“你去外任上实心办差便是了，谁希罕你孝敬了，走吧，别耽误我进宫点卯。”
陈增转身欲走，却又似想到什么，犹豫了片刻回来道：“我近来还另听到些风声，没准对冯哥有些用处。”
冯保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马上紧接着道：“我听说李彬给严侍郎送了不少礼，严侍郎现在要力荐李彬监修裕王府呢。”
冯保心里暗骂了一声，心想李彬送严世蕃的重礼，岂能不加倍地从裕王府工事上捞回来？这裕王府要修好，也不知得猴年马月，裕王这可有得等了。十一月间，裕王妃肚中胎儿呱呱坠地，生出来一个健康的男婴，举朝上下，无不额手称庆。嘉靖皇帝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满心欢喜，但谨记着陶仲文的进言，严格遵守了二龙不相见的规则，并没有招见裕王父子。群臣都盼着皇帝正储位，以皇太孙的规格迎接新生儿，但很快他们就失望了。皇帝没有回宫来接受群臣朝贺，给皇长孙和裕王妃的赏赐也只是循例罢了，让裕王正位东宫的事就更没了影子。在被黄锦暗示过的严世蕃和景王眼中，这自然成了裕王不得皇帝欢心的明证。严世蕃愈发与景王打得火热，景王每日里在姬妾们中努力耕耘，以期有子嗣。对裕王来说，皇帝的冷淡虽然造成了他些许困扰，但一来他自生下来就没怎么见过父亲的好脸色，早已习以为常；二来有冯保早就说过皇帝不会再立储；三来他本来对储位用心就淡，所以这点阴霾不久之后便也散去，而儿子出生造成的归德殿愈发拥挤吵闹一事，却是实实在在的，每日都在让他过得不够安逸。他对裕王府工程就愈发热切了。而果然如冯保所想，裕王府的整修工程从嘉靖三十四年秋开始动工，不久就上报说冬日冻土，施工缓慢，不如暂歇。过完年却又总是报说材料缺少，人手不齐，直到三月间还没能正式恢复，裕王心急气闷，恨不得每日都亲自去工地上督促。但这毕竟不可实现，他便隔三岔五地给司礼监行文，点名让冯保去查看。冯保起先去看了两次，李彬是笑脸相迎，将话说得十分诚恳。冯保此前也没有督办过大工程，经验不够，若不是陈增有警告在先，几乎是被他糊弄了去。但他便是看出些端倪，一时也不知要从何处着手查出些实据来。工部是严世蕃的地盘，冯保要去工部查对也不易，他想到张居正还有些同年相识在工部，便起心请他帮忙。这一日他本来要约了张居正去裕王府，张宅里却是敬修给他回了一封便笺信说，张居正今日上徐阶府上做客，大约要午后才能应约。张居正在京里这一年多，与徐阶的师生关系显得远不如当初那般热络。京里不乏嘲讽他攀附严嵩不成，却又大大得罪了徐阶的笑话。不过大节日，张居正还是会和同年一起上徐府的。冯保稍稍一想，便想起来张居正为什么今日要上徐府做客了。春闺放榜，徐阶的新门生们要去拜座师，徐阶的旧门生们，自然是要去做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