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福与白莲教周旋数日,得知他们在大同巡抚王忬身边埋伏下一个暗桩,近来有可能诱骗王忬出击,侵夺潘家口等地。苏福将这消息寻机告之刘守有,刘守有紧急通知王忬。但王忬深悔上次俺答入侵之时过于谨慎,没能打个漂亮的大胜仗,以至于此后议功上吃了不少亏。他急于求斩首之功,不听刘守有劝告,执意出城追袭,被俺答连陷数城,葬送数万兵马,只余自己独自狼狈逃生。张居看到这里,心中咯噔一声,马上想到了已经去了外任上的王世贞。苏福说他已尽力周旋,也只能帮了王忬逃回来。他又说王忬因刚愎而战败,于国自然是大坏事,于他却不无小益。原来这一战后,白莲教中庆功,赵全向苏福道歉,说曾经疑心前岁之败消息泄露与他有关,因此这一次也有意透露给他知道,实则埋下两路方案。但王忬根本不听苏福的情报决定出战,所以赵全对苏福疑心尽去,遂把盏言欢。苏福自愧道,赵全等人心机颇深,自己也没有比王忬好多少,还是过于轻敌中了他们圈套。若是王忬听了苏福的情报退回,便会中了白莲教的另一个陷阱,而苏福自己,也极有可能身份暴露,陷入险境。张居正与冯保说起这些事来,叹道道:“时也命也,王抚台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
冯保却道:“我却担忧另一桩事……你与王元美一向交情甚好,他若是回来为父亲奔走,你如今刚得严氏父子嘉许,有望复职。这一来你将何以自处?”
张居正如今的使命,只有他和徐阶两人清楚,冯保却也猜到了三四分。他这话虽没有全然挑明,张居正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时无言,默默地饮了一杯酒,满口苦涩。不久后消息传回,众议哗然,要求朝庭治罪于王忬,不久后诏令锦衣卫将王忬缉拿回京论罪。不过两日,便得知王世贞上书请假,要回京里来侍奉父亲。众同年又一次在绮风馆相聚,为他设宴接风,见一向富贵纨绔模样的王世贞如今一幅形销骨立的模样,不由恻然。张居正扶住他道:“元美,你自己先得撑住啊!”
王世贞哽咽道:“都道胜负乃兵家常事,我父为国镇边也有几十载,过往功绩亦为不少,如今朝廷何以容不得一败!”
众人听了心头无不一沉,封疆大吏们的沉浮荣辱,虽与战事有关,却更系于朝堂形势之上。别说王忬如今有这场大败给了政敌们把柄,便是那些未尝有败绩的一世名臣,远则于谦近则曾铣、张经等,依然逃不了身死家亡的下场。张居正道:“事到如今,抱怨这些再无用处,想着如何在皇上面前为伯父辩解方是正理,你回京后可去拜见过老师?”
王世贞脸上略有愧色,低声道:“上回杨继盛之事后,我于老师颇有些不恭之言,如今委实无颜再登老师之门。”
殷正茂道:“你连老师面前都羞于请托,回京来又抵得甚事?若是有机会让你去寻严嵩求情,你是去还是不去?”
张居正今日一直忐忑,害怕被同年们发觉他与严嵩过从甚密,听到殷正茂这话心头突突一跳,略慌张地瞥了眼殷士茂,见他却只是盯着王世贞摇头,显然并不是另有所指。张居正心头泛起一丝苦涩,心想徐阶挑了他来去和严世蕃打交道,显然是对诸门生的性情有了深入了解之后,觉得只有他可以是一个改投门庭,却还能道貌岸然的人物。李春芳叹息道:“老师待我等一向宽容,杨继盛出事,也是尽心竭力救他,最后是杨断盛他自己断然求死。你家中这么大的事,你不去寻老师求问,难道还要等老师来请你不成?你啊,你这性情,将来……”李春芳一向厚道,没将肚子里的话说全。殷士儋耿直,倒是说了出来:“你过去几十年托伯父的福当公子哥儿,不用矮着身子求人,将来再没这好境遇了!”
王世贞惨然道:“诸年兄说的是,我如今才知道自己过去活得何其孟浪,该是我回报父亲的时候了,却什么也做不到!”
王世贞出生后,王忬一直官运亨通,这些年未尝有过挫败,如今大事临头,他不免失魂落魄,虽然回了京,却是毫无头绪。凌云翼看不下去了,道:“你刑部做了这么多年,总与欧阳尚书说得上话吧?先去刑部问问伯父大人的案子如今是什么个审法?按说以伯父大人的品级,总该是三法司会审的,你先把这一关请托了,再说其他。”
王世贞面上却还有一丝难色,如今刑部尚书欧阳必进,是严嵩的小舅子,他与这位顶头上司相处得一向不算愉快,如今要求上门去,难免要看些脸色。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点头揖道:“多谢汝成提醒,我这就去备一份礼。”
凌云翼又道:“备礼的事,你怕是也没怎么办过。这节骨眼上,送的太厚了会招人注目,你总该知道欧阳尚书有什么雅好,送些不显山露水却有份量的。”
王世贞长叹一声道:“说的是,容我想想。”
张居正道:“这些都是下一步的事了,你先去锦衣卫打点下,托人在诏狱里关照伯父。”
这话一下子提醒了大家,众人纷纷道:“极是。”
被羁押入监却还没有定罪的大臣前途不好说,诏狱里面一向还是较为优待的,但若是有人暗中下手,克扣吃用,滥用私刑,不用几天,就能把好端端一个人折磨死。杨继盛便在诏狱里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王世贞却脸色更加惨淡了,他为杨继盛奔走呼号之时,没少把陆炳骂得狗头淋血。这时他也终于觉悟到,自己的肆意妄为,多半也给父亲招了不少仇怨。可如今若说个“悔”字,那前半生所作所为岂不全是错的?王世贞左思右想,不由哇的一声当众痛哭起来,哽咽道:“我当真是个孽子!”
众人面面相觑,张居正倒了杯茶,拍他肩道:“伯父素来以你为荣,他必定乐见你意气风发,敢作敢为,不愿见着儿子是个油滑逐利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