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到做文章,张居正还真没觉得自己比王世贞强。王世贞性子是散漫,但写文着实常有神来之笔,单从文笔而言,张居正觉得王世贞比自己更有入选庶吉士的资质。只是王世贞好作峻奇之论,比不得李春芳将任何事都能写得花团锦簇,也不似张居正冷静凝炼——过去张居正觉得王世贞是因此而止步于翰林院外,这时却心头一动,想着当初严嵩选拔庶吉士,或许另有用心。严嵩无奈呵斥严世蕃:“你休得攀扯旁人,若是读书上能有他一半成就,我虽死无憾了。”
严世蕃一脸怒色,严世蕃在政事上的天份已得到严嵩认可,但读书无成这一桩事,始终是严嵩心头大恨,便是如今提起来,也没个好脸色。张居正心头一动,想起那年馆选之后,王世贞拉他去绮风馆饮宴,撞见严世蕃纠缠芙清,那一年不但王忬中了进士,他十多岁的弟弟王世懋也考中秀才,想来早晚也能登上皇榜,眼见着王家将是父子三进士的佳话,而严世蕃却嘲讽他不得入选庶吉士。后来王世贞透露过,严嵩早些年颇为看重王忬,结为通家之好。严世蕃在读书上委实没有天份,而王忬二子却都颇为聪颖,严嵩见着眼红,不免常常训诫严世蕃。严世蕃极好记仇,性子阴戾,小小年纪已露端倪,竟借着玩耍,指使家人欲将王世贞破相致残,断了他的科举之路,幸喜王家仆人谨慎,严世蕃未能得手。此事后,王忬责问严嵩,严嵩虽然再三赔罪,却不肯承认是严世蕃想下毒手,只说是孩子不懂事玩闹罢了。王忬十分不满,两人竟因儿子们的打闹而生出嫌隙,后来因为政见不同,愈发疏远。张居正小心地道:“这父子二人性子倒是一脉相承,学生观近来邸报,这次俺答侵边,杨傅以静制动,王忬却上当中伏,可知纯是他天性狂妄所致。”
严世蕃得意洋洋道:“杨傅分明传令给王忬不许他出击,他强行开关而去,不听总督节制以致于丧师辱国,岂不是大罪?杨傅明知他有此节,却在奏折中为其讳饰,指望欺君瞒上,化大为小,若不是新败之后,皇上还想留着杨傅在宣大稳定人心,早就连他也一并拿回京了!”
张居正一惊,心想苏福将情报交给刘守有,刘守有分传督、抚两处,其间杨傅有无明令给王忬暂不可知。不管有没有此节,杨傅给王忬隐瞒,那么此事便绝非是他捅到皇帝面前的,这等机密之事,还有几个人能知道?更糟糕的是,如果王忬事先获得情报一事被泄露于外,苏福的处境就是相当危险了!张居正万分庆幸自己能听到严世蕃说出这些,但表情却是波澜不惊微笑而己。从严府脱身后,张居正迅速写了封信传去漠北,一是让苏福小心,二是让刘守有去查当时有几个人知道内情。他又写信约见冯保,冯保却一时并无回信。张居正等着消息,只觉度日如年,还时常要安抚王世贞,给他出谋划策。冯保过了好几日,方才到崇文门胡同来。张居正一得消息,便急急赶去冯保宅中,门房见是熟人来,也懒得通报,径直开了门。张居正往冯保书房走,却听得内面徐爵说话声又清又脆,喜气洋洋。“……皇上旨意已下,冯公公的恩情咱们自会去跟五峰船主、万大叔他们细说,将来船主自有重谢!”
张居正一愣,方悟过来汪直的事皇帝已经准奏了。近日他一直忙着王忬的事,竟把招降汪直一事给忘到了脑后。冯保已看到他在庭院中,起身招呼道:“太岳来了?正好呢,徐爵过来辞行。”
张居正走进去,勉强笑道:“几日不知消息,没料到大事已定,当真恭喜了。”
徐爵笑吟吟过来见礼道:“这次张先生也帮了大忙,不过张先生是要入朝做大事的人,咱们谢不起,自有胡督帅来谢了。”
张居正知道徐爵此人虽然身在草莽,但其实绝顶聪明,多半已经猜出了胡宗宪那封信的来路,他却不想深谈此事,顾左右而言它道:“那位罗壮士呢?”
徐爵笑道:“他如今倒是极得严侍郎青眼,今日去严侍郎府上拜谢辞行,怕是正陪严侍郎玩耍呢。”
张居正对罗龙文的来历有些疑惑,貌似随口道:“罗壮士即有这等机缘,何不索性投靠了严侍郎身边当差?严侍郎自然会给他谋个前途。”
徐爵瞳子飞快地转了一转,嘻笑道:“这也说不准,且看罗大哥自个的意思。”
徐爵这反应可谓极自然,张居正却还是看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心思波动,知道罗龙文的来历果然有些问题。只是他现在没心情深究此事,与徐爵随便敷衍了两句。徐爵见他心思重重,来寻冯保有要事商谈的模样,知趣地拜谢退出。徐爵一走,张居正迫不及待地问冯保:“那件事,可有什么消息?”
冯保将厅门关严,小声道:“十分凶险。”
张居正吸了口凉气,此前他投书于宫中,不敢写得太明白,只隐约提到,这时问道:“你是说王忬,还是杨傅?”
冯保郑重道:“杨傅。”
张居正刚松了口气,冯保又道:“王忬没什么凶不凶险可言,他如今深为皇上所厌弃,便是侥幸活下来,也没什么作为了。”
张居正一怔,凄然道:“果真没法子可想了么?”
冯保道:“先前我知道王忬出事,便担心你卷进这件事里面来,如今看来,你果然还是牵涉得不浅。”
张居正忙道:“你提点我的话,我自然听在心上,严家那边我自有应对之策,你不必为我担忧。”
冯保幽幽看他一眼,道:“我劝你不要小瞧了严世蕃,他看着十分粗鲁,但利益相关的时候,却几时曾吃过亏?”
张居正忽然想到赵全有意泄露消息给苏福,观察宣大驻军反应一事,心中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