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的夏夜暑气难消，四处瓦砾草丛中虫鸣蝉躁，夜色没有丝毫的静谧，却充斥着千万种不为人知的纷扰争吵。从小跨院到乾清宫正寝，不过短短的一盏茶时分，冯保坐在肩舆上摇晃着，却有些迷糊入梦，将自己在宫庭里这些年头的事在脑子里飞快地掠过了一回。直到孙隆恭敬地请他下舆，他才骤地清醒过来，不无凄凉地想着，过往的时光中也有那么多艰难困苦，可那时总是怀着希翼，相信努力并等待机缘，而眼下，他穷尽自己近四十年宫中历练出来的经验和智慧，却全然看不到希望在何方。他只能抱着万一的希翼，盼着昔日与万历皇帝间的旧情，还有那一丝丝，残留在他的心中。冯保随着孙隆重新踏进乾清宫，心情有些微激动，这里曾经是他服待两代帝王日日起居之所，一度他完全掌握着这座宫殿的运转，对每一个内侍宫女的性情品格，每一处窗幄桌架的布设都烂熟于心。如今他离开不过半年，再回来时，却已觉得十分陌生。即有心境上的，也有触目所及的实在改动。“您往右边拐，”孙隆笑得如往常一般殷勤，又有意无意地流露着一丝傲慢，“皇上将那小花厅改成过道了，往书房时去得走右边了。”
冯保收回往前踏的脚，“哦”了一声，微笑着随孙隆前行。到了东暖阁御书房外，冯保依稀听到了几声轻笑，皇帝连笑边哼唱了几句《宝剑锋》中的段子，似乎在跟谁描述着前几日看过的一出戏。冯保心想，皇帝只怕是又偷跑出宫去玩耍了，如今自己不在宫里，太后又不再管他，这么多年以来他求之不得事，终于变得轻松容易。孙隆在外面禀告，暖阁内静了一静，过了一会之后，皇帝潄了潄嗓子，道：“宣。”
冯保低头入内行礼，眼中只见着皇帝在御案下散漫翘起的腿脚。御案后的万里江山屏风后，隐隐绰绰，能见着一双烟灰色的丝履“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保半年不见皇帝，便行全了三跪九叩之礼。礼毕，皇帝见着他，似乎出于某种习惯，悄没声息地将腿脚平拢放平，道：“起来……给大伴赐座。”
孙隆殷勤地端来椅子，冯保没有马上坐下，注目了一眼久违的皇帝。十八岁的万历皇帝正在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年华，虽然己是入夜，但他脸上全无倦意，双目闪亮，面色殷红，不知在为什么事激动着。冯保费了很大劲，才将“皇上玩什么也别玩这么晚，仔细一会睡不着”这句话咽了下去，道：“奴婢许久没来伺候皇上了，哪里还好意思坐着，皇上瞧着却比奴婢伺候的时候更精神了呢。”
万历皇帝似乎颇满意他现在谦逊的姿态，很是得意地往后一仰，靠在太师椅上道：“大伴去养病了半年，瞧着气色也比在宫里好了不少。按说你还比张……张宏他们小着好几岁呢，怎么倒似比他们更不济事了呢。”
冯保假作不曾听到皇帝那一瞬间的改口，低头道：“奴婢从前常操心些不紧当的琐碎事情，倒把自个儿弄得疲惫，皇上如今虽是最精神的年岁，诸事上也要有些度，莫要过于操劳才是。”
皇帝略语塞，他佯作不曾领会到冯保说的“诸事”的复杂微妙的含义，道：“张先生如今病着，国事自然只能朕亲力亲为了。”
冯保道：“皇上近日可有什么难决之事？”
皇帝随口道：“女真又有侵扰蓟门，朕正在拟旨相问戚继光。”
冯保微笑道：“戚将军为人最谨慎，若真有什么事，必定早早来讯报皇上，皇上无需烦心。”
皇帝失笑道：“说的也是。”
“皇上可还记得那年戚继光来京里述职，皇上听说要见他，高兴得不得了，还要戚继光教您骑马打火统，太后本是不许的，张先生却道，戚将军技艺高超，又最是细心不过，皇上若要学这些，再没有比他合适的人了。奴婢抱着皇上放上马背，担心得不得了，舍不得放手……”皇帝情不自禁地微笑道：“朕一心要骑马，你却不放手，朕一拍马背，马就蹿了出去。多亏戚将军神力，竟一臂将它挽住。”
冯保不胜唏嘘：“皇上小的时候，奴婢总是怕伺候得哪里不周到，处处规劝，如今皇上平安无事地长大了，可见圣天子自有万神庇佑，奴婢不过是凭白担了许多年心思罢了。戚将军在，蓟门当是无忧的，皇上还是早些歇息吧。”
皇帝似是想起往事，沉默了一会道：“其实朕也不全是为这件事，只是听说你今日回宫了，想唤你过来说说话。”
冯保眼中含泪：“这却是奴婢的不是了，若是奴婢知道皇上想召奴婢说话，原该一早进宫才是……没想到还让皇上记挂着奴婢。”
皇帝略尴尬道：“朕听说你来之前，去探望过张先生？”
皇帝一落地就在冯保怀中，冯保对他言行举动熟悉得不能再熟，这时看他眼角微眯，便知他这一问中隐含着许多希翼，又有些隐约的险恶。他觉得自己手心微微发汗，但还是躬身道：“是。”
皇帝沉默了一会，又道：“张先生还好吗？”
冯保终于将怀中那封遗折取出，跪倒在地，双手托举过头顶道：“张相公病势沉重，临终所言，尽在此折之中。”
皇帝并没有让人马上去取遗折，默然看了冯保许久。这时的小皇帝显得阴郁而陌生，仿佛冯保手中捧着的，是那些曾经让他写得想哭，万分纠结的作业。冯保小声道：“张相公沉疴难医，见到家人都不太记得，但见到奴婢的时候，说起皇上从前的事，却桩桩件件都清楚。他于世间若有所不舍，也是因为见不着皇上亲政后四海安泰万户丰盈的大明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满面疑问：“朕以为，张相公怕是、怕是不放心朕吧？”
冯保道：“世人都只知道张相公为首辅这十年，锐意治政，有许多创见，唯奴婢知道张相公这些年来，耗费最多心血的，是启发、辅佐皇上，盼着皇上成一代圣君！他许多次对奴婢言道，他毕生最大的心愿，是待皇上亲政之后告老田园，莳花养蔬，听乡人颂扬皇上的圣德，便可无憾而终。如今，他是没这福份了。”
冯保说完，一时不知是真是假，眼泪夺眶而出，俯地哽咽不能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