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焦虑地等着胡宗宪回京述职,只是胡宗宪还没抵京,倒是另有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传了出来。数年不在京中的国师陶真人上表,说要回京来面圣,皇帝自然是喜出望外。夏言死后,陶国师借故要觅地清修,离京云游,皇帝也不是总能找到他,只偶尔能收到他的书信。自从太子死后,皇帝想起当初他曾有“二龙不相见”的预言,心中痛悔,越发想将他寻回京来,朝夕咨问,也好安心,然而陶国师却如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如今他自请回京,朝中上下不免议论纷纷,疑心将有大事发生。皇帝心里便觉得前阵子那个清晰的仙人之梦正应此兆,喜气洋洋,一时间将东南和西北的战乱和种种朝事纷扰都忘去九霄云外,只每日里询问陶国师到了何处,又筹备着迎接之事。西苑上上下下忙乱不堪,就连冯保也被召回去排练乐舞数次。胡宗宪的回京原本也应该是一桩令朝野瞩目的大事,引起不少议论,但在陶国师回京的喧闹中,却显得平平无奇,不引人注目了。两人刚巧同一天抵达通州,陶国师的座船张灯结彩,黄锦亲自到码头相迎,便是严嵩自恃身份没来,也派了严世蕃代劳。码头上黄土垫道,彩棚搭了十来座,穿着崭新道服的青年道士们站成两列,见船靠码头,一起俯身行礼,高颂道号,彩棚里鼓乐喧天。张居正在岸边看到胡宗宪时高声招呼,然而被压得半点也听不见。胡宗宪与何心隐同站船头,也看到了张居正,只能用力挥手。他似乎催促了船夫两句,船夫指着前方陶国师的大彩船,频频摇头。胡宗宪素来是个好享受的,这次也征用了一艘宽阔的客船,码头上被陶国师的大彩船停靠后,胡宗宪这艘一时便靠不了岸。只能等黄锦那边迎接仪式告一段落、彩船上的人货卸完为止。何心隐满面不快,似乎很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他的轻功手段跳上岸来。张居正拉住一个看热闹的船夫,比划了半天,才用三十文钱使唤得他用小船将自己送到了胡宗宪船上。这时锣鼓喧天告一段落,依稀见得是黄锦与陶仲文在彩棚里喝茶叙话,四周围观的百姓虽然多,但耳畔总归是清静了一刻。胡宗宪握着张居正的手,不胜欣喜道:“这一别可就是四年,叔大看起来沉隐了不少,风采远胜往昔啊!”
张居正苦笑道:“这四个字还给尊驾还差不多,用在我身上,岂不是见面就寒碜我么。”
胡宗宪这几年虽然十分事繁操劳,但他与众不同,生来便是愈忙碌愈见神采的异类。尤其近年对倭寇之战频频获胜,人逢喜事精神爽,权位即重,整个人的气度也愈发不凡。胡宗宪哈哈大笑道:“叔大昔日少年意气,如今已隐然是帝师风度,岂能一概而论!”
张居正微笑,他并不知胡宗宪在储君一事上是何看法,没去接这个话茬,只行了一礼道:“梅林不巧与陶国师同日到来,严分宜与严侍郎今日怕是都在忙着接待陶国师,只能派我来相迎,还请梅林见谅。”
胡宗宪又瞥了陶国师的大彩船一眼,要说全无芥蒂也是不可能的,他这几年在东南手掌军政大权,杀伐决断,说一不二,如今回到京里来,心态上落差不可谓不小。不过他这点城府还是有的,张居正即然是代替严嵩来迎,他的姿态也就愈发亲切了些,挽着张居正行礼的手臂道:“这有什么不巧的,我还想着有机会能拜见国师,听国师说法呢,可不是正巧么。”
说完哈哈大笑。何心隐却“哼“了一声道:“皇上笃信道教,却不知置理学于何地,朝中上下奉迎之风大涨,竟连华亭也不能免俗。”
他说完摇了摇头,十分不以为然。胡宗宪和张居正都佯装没听到何心隐的这番话,张居正是有满腹的话想用来劝何心隐,不过船在码头,人多眼杂,自然是不便说,此时只能微笑道:“老师听闻何先生来,欢喜不尽,在灵济宫里收拾了一处房舍,那边常有讲会,名儒荟聚。许多学生听说何先生要来,早就翘首祈盼想听聆听何先生高论呢。”
何心隐一听这话便又高兴起来,将那愤世嫉俗之说摒去,连声道:“难得华亭见招,近年来正有些新论要与京中诸位讨论。”
这时却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道:“何兄这是哪里话来,三教虽源出不同,然而夫人亦曾问道于老子,千年以来,互为表里,何尝有非此即彼的事呢?”
这声音听起来妖娆得很,但分明是男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颤音,仿佛空气里有无形的琴弦在张居正耳膜上振动,有种即听着难受,又会引人专注倾听的力量。这感觉依稀熟悉,张居正不由心头震荡。他强行按捺住厌恶之感回过头去,见是一名道人,穿一身玄色道服,戴莲花冠,向张居正含笑稽首:“贫道蓝道行,久仰张学士大名,初见不胜欣喜。”
张居正心念急转,已经想明白自己为何有那等厌恶感,只因这道士的声音颇似当初在荆州害死顾娘子的白莲教妖人明玉。他费了偌大的力气才勉强堆出笑来,回礼问侯。他万万没想到他从牢中救走何心隐后,竟与何心隐一同投在胡宗宪幕中,而且胡宗宪还一并把他也带入京来,不由十分庆幸自己早早跟徐阶说通,把何心隐安排到灵济宫去,正好可以借此也不让蓝道行进徐府。不过他马上发现,胡宗宪带来的“惊喜”还不止于此,他看到了徐爵和罗龙文从内舱出来,以及……气度儒雅的商人在他二人陪同下走来,向张居正拱了拱手:“甫至京师便见到张先生,可谓有缘。”
张居正瞪了万松烟几眼,想起他如今也随着汪直受招安,不但过往罪状都得到赦免,还得了官身,如今可以堂堂正正地走进北京城了。胡宗宪笑道:“大家都是老朋友,回头叫上尚公公和冯公公,便能欢聚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