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如今取代了黄锦的地位,每日里近身服侍嘉靖皇帝的时候甚多,皇帝得知皇孙出世时惊喜的神色他亲眼目睹。他绝不会信外间那些谣言,谣言的来头他也心知肚明。但他也始终没得到皇帝为什么不给皇孙赐名的缘故。蓝道行倒是隐约听到点口风,知道皇帝大概因为陶仲文说过的话有心结。不久前陶仲文的死讯传来,皇帝失落了好一阵,蓝道行使出全身解数忽悠皇帝,盼着自己早一日能取代陶仲文的地位。冯保以李彩凤的名义,带了不少礼物进宫呈送尚寿妃,其中不乏万松烟从南洋带回的珍稀宝石,俱是如今内庭罕见。尚寿妃几乎快忘了这位一同入宫为她挨过打的同伴,如今见她出手阔绰,又想着她刚生了儿子,不免稍有嫉妒。她眼下虽然极得宠,可以说要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守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想着后半世的孤寂伶仃,亦难免心慌。尚寿妃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我见皇上成日里为朝中这里那里使钱发愁,裕王府倒是奢华,宫里供皇上用的珠宝,还比不上这些呢。”
冯保赔笑道:“娘娘说笑了,这批珠宝也是裕王新近机缘巧合得到的,瞒着王妃赏给了夫人,夫人不敢独自享用,想着与娘娘当年一同入宫的情谊,托了奴婢带进宫来孝敬娘娘的,若是娘娘得闲儿,夫人还想带小皇孙到西苑里来拜见娘娘呢。”
尚寿妃听他说得恭顺,一时高兴起来道:“到西苑来就不必了,皇上不会——”她说到此处,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忌讳之事,左右张望一眼,吐了吐舌头,旋而打自己荷包里取了一锭金子给他,“你拿去给彩凤,就说是我给小哥儿抓周宴上使的便是了。”
皇孙抓周宴上抓的都是些有彩头的东西,这锭金子显得不伦不类,冯保虽然腹诽,却还欢欢喜喜地收了,又佯作随意地问道:“夫人想请问皇上几时赐下大名来,若不然府上就要操办抓周宴了,没个名姓,岂不是招人笑话,都不好请客人来观礼。”
尚寿妃略犹豫,慢吞吞道:“皇上这几日忙着呢,怕是要等给陶国师办完祭礼,才能静下心来给小哥儿推算个名字来。”
陶仲文死讯传来,嘉靖皇帝在西苑设祭多日,逢七必亲自颂经请神,盼着能得陶仲文魂魄归来赐教,恐怕要七七之后方能消停一阵。冯保虽然没在尚寿妃这里得到准话,但毕竟看她态度,绝不像皇帝对皇孙出生不满的样子,放下心来。他如今回宫里的时候不多,难得来了必然要去寻陈洪说会话。陈洪见他来了十分快活,拉着他坐下一同饮酒。冯保与他喝了个半醉,才小心翼翼探问皇孙命名一事。陈洪笑道:“就知道你近日要来问此事了,不妨事,我估摸着不过这几日,便有旨意下来。”
冯保摇头道:“不知皇上心意究竟如何,王府人心难安啊。”
陈洪寻思了一会,小声附耳道:“皇上于此事上嘴极严,明日便是陶国师的七七,蓝道行夸了海口要给皇上‘请到’陶国师来,或许能从皇上那听到些心里话呢。”
他这样神神秘秘地说“请到”,自然是指蓝道行会以幻术伪冒,冯保一边咋舌此人胆大,一边也十分好奇,自从前头太子死后,这件事让众人猜了十年,都想知道确切答题。陈洪小声道:“你今日进宫来,便不要回府里去了,在我这里住上一夜,明儿若是能知道结果,带了好消息回去岂不是更妙。”
冯保被陈洪劝动,这日便歇在西苑,到了半夜里,忽然听外面大声喧哗,他惊醒披衣而出,与同样惊魂未定而出的陈洪险些撞在一处。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火光熊熊。两人稍一思索,就想明白了那是万寿宫的方向,各自脸色一变。二人急急赶去万寿宫,只见太监宫女四散奔逃,冯保揪住一人,见正是张宏名下的那个小太监张鲸,喝问道:“你乱跑什么,皇上呢?”
张鲸穿着内衣,己然被烧焦了半边头发,哆哆嗦嗦地望着他,神魂不守,牙关战战,都说不出话来。陈洪扇了他一记巴掌,喝道:“皇上若是有事,你便是跑到天涯海角去,也要被捉回来凌迟,有什么可跑的!”
张鲸被扇得清醒了些,终于结结巴巴指着身后道:“皇上,皇上今晚又宿在尚娘娘那里。”
陈洪与冯保对视一眼,直奔尚寿妃住的偏殿而去,张鲸见他二人奔火场去,周身一个激灵,知道自己这一逃算是断送了一半的前程,咬咬牙,跟着二人紧追了去。陈洪与冯保拿手帕打湿捂着口鼻,闯入火场,只见浓烟四起,正殿一根大梁落下,将正殿与偏殿隔开,横梁下隐约可见两具尸首,显然偏殿里的人尝试架住横梁救皇帝出来,却被活活砸死。偏殿里面人影奔走,隐约可听到呼救之声,却偏生过不去。陈洪急道:“我这便去唤些人来搬走这块大梁,你留在此处照应。”
冯保点头称是,守了片刻,便热得喘不过气来,忽然间四周一冷阴风四起,一时间如鬼影幢幢钻入横梁之下,再定晴一看,那根燃着的横梁竟被挪去了三尺之外。冯保吃惊,回头一看,只见蓝道行额上汗珠涔涔,右手举剑,左手举着一叠符纸,注目于冯保道:“请冯公公助我一臂之力。”
冯保接过符纸,按他指点闯入火中,只见那些符纸一触火焰,便幻化成一道道幢幢白影,如霜结冰凝,所到处火焰渐消,竟清出一条道来。“冯公公好胆色!”
蓝道行赞叹,他收法又贴近冯保小声道,“还望冯公公为我守密。”
冯保早知蓝道行来历,并不奇怪,微笑道:“救驾是大功一件,蓝真人无需多虑。”
两句话匆匆说完,二人闯入偏殿,一眼便见张宏扶着皇帝,皇帝挽着尚寿妃在殿角瑟瑟发抖。两人冲过去请罪,皇帝颤声道:“多亏了真人来救,何罪之有。”
张宏背起皇帝道:“有话不妨出去再说,蓝真人快带我们出去!”
冯保也没有与他们相争,扶起了了尚寿妃,一行人急急从偏殿冲了出来。这时陈洪带着大队人马拖着水龙车赶来,喷熄了正殿门口的火焰,接应了他们平安出来。皇帝终于得脱险,喘过气来,回头一望,见万寿宫稀里哗啦一通乱响,垮塌在熊熊火光之中。皇帝跺足后怕,抓紧了蓝道行与冯保道:“今日没有两位卿家,朕险些便葬身火场!”
尚寿妃在一旁吓得“哇”的哭起来。皇帝着恼,喝道:“哭什么哭,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
尚寿妃自从得宠后,被皇帝捧在心尖上,从没受过一句重话,这时皇帝只是稍稍呵斥一声,她便觉得天大的委屈,愈发哭得梨花带雨,娇喘成一团。皇帝又烦恼又心疼,一甩烧毁了半截的残袖喝道:“快寻个地方给朕更衣!”
旁边茫然围观的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陈洪引着众人,拥着皇帝向一处不曾着火的偏殿走去。